1/
奶奶买了望远镜,没事就在阳台看别人的窗口。或许看看万家灯火后的无奈,会找到继续耕耘自己生活的理由。
那是款很廉价的望远镜。塑料制的。单是被我撞见,就有两次镜片无端地落下。自从爷爷借着省电为由,剥夺了电视大权,她就常驻在阳台了。
奶奶是全世界数一数二忙的家庭妇女。她凌晨四点准时睁眼,便摸着黑开始叠被子、做早餐,再在厕所黑着灯上大号。等天空破了,天光下泄了,她也舒服了,便拿着望远镜去阳台看家家户户的人们起床。
奶奶的脖子上挂着香囊、碎了一片的眼镜,现在又有了一个望远镜。她的宝贝都挂在她颈上,和她起伏的胸脯共呼吸。这些东西待她百年后,便都成了留给我的遗物。我也会有事没事地把它们挂在脖子上,像她那样慢条斯理地呼吸,不吵不闹地静观这世间万物。
每天一睁眼,我便看到奶奶在阳台的背影。她是哭?是笑?是陶醉?是冷漠?奶奶不会冷漠,她的负面情绪只有悲伤。我不爱这样看着她,感觉她即将离开我的世界。
我便不怀好意地大叫:“奶奶,我起床了!”
她从自己的世界惊醒,肩膀一哆嗦,然后便做贼般地摘下望远镜、塞进小橱子,赔着笑去厨房给我拿早饭。
早饭很健康,不是白的,就是黄的:馒头玉米,豆浆鸡蛋。
“奶奶,你害羞什么,不就是玩玩望远镜?”我故意说得很挑衅。
这个时候的老人家最好玩。她会乱了方寸,语无伦次地解释:“别...别瞎说,那是你的望远镜,我收拾屋子找到的。”
“我都看到收据了。二十块。”
一袋奶,多走来回两公里去交大东路的教师家属食品店购买,能省一毛钱。我们一家三口一天四袋,她要多走一百公里才能买呢!我的奶奶真是非常厉害,非常能忍耐。
奶奶听了我的打趣,怒目圆瞪。她压低声音:“臭孩子,别瞎说。”
我瞟瞟一旁专心把玫瑰红的豆腐乳碾碎在馒头上、又慢条斯理地抹匀的爷爷。他要是对家人也这般温柔就好了。
“他耳朵背,听不见。”我提高声量。
奶奶不再听我胡搅蛮缠,就着一坨蚯蚓尾巴长的榨菜,呼噜了一碗粥下肚,然后干净利索地收拾碗筷。
我不明白奶奶为何这般怕他。这般怕他又为何嫁他,为何不离开他。
2/
那天中午午休后,我精心打扮一番。我不能穿牛仔裤,因为牛仔裤展露一个人张扬的帅气。我需要内敛的衣服盖住自己突兀的身材。于是我选择一条碎花裙子、甚至还用粗腰带把自己勒得肺痛。我去超市买廉价化妆品时,路过橱窗,看到自己俨然像个巨型花蝴蝶,心中非常震惊。
我解下腰带,几层肥塔回归原位,被肝脏拱到嗓子眼得肺也“扑哧”一声掉回胸腔。我想对着镜子转个圈,看看化上三流妆容后的精彩模样,却发现镜子前的空间不够我转圈的。我正想把房间家具都挪出来时,门铃响了。我的叔叔来了。
叔叔是爸爸的弟弟,一个很厉害的人。他瞧不起我。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他视我如己出。每个孩子都是天使,虽然有“小魔鬼”的行为,却有着天使容颜。无论鼻梁高低、眉毛浓密、睫毛长短、脸型尖圆,只要是孩子,多歪瓜裂枣都奇迹般地好看。而现在,他视我为粪土。
我轻轻鞠躬:“叔叔好。”
“嗯”他把鞋子胡乱放着,开始大呼小叫:“妈?”
奶奶正在厨房忙活。一颗颗饺子像胖娃娃。我隐约透过玲珑饺子皮,看到翠绿的内馅。那是韭菜饺子。一定还配了牛肉,因为那细微的腥膻气真是沁人心脾。
看着那元宝样的饺子,我眼睛直了,嘴角也控制不住地上扬。我在心里叫嚷着肉体注意形象,可食欲和性欲一样,都是难免的生理反应。
叔叔说:“你也不帮帮家里人干活?就知道吃白饭啊?”
这话两年前我听过。那时我高二。他捏着我的肩膀问我吃不吃白饭,我说我吃饺子。两年后,家里又开始从沸腾的水里播种饺子,他又问我白饭的事,却碰都不想碰我了。
叔叔真的非常厉害,比我不成器的父亲有出息多了。所以我心甘情愿让他瞧不起。我爸也瞧不起我,但我可不认。
他曾经是个外科医生。可能宋睿智毕业后也要没日没夜地干上几年才能到他的水平。后来他做了整容师,更理直气壮地用专业口吻对姑娘们吹毛求疵。我想,叔叔完成了他的梦想。
我婶婶是他的作品。失败的作品。不过那么美的女人,从小听惯了称赞,现在终于能听点嫌弃了,也算是人生圆满。她也完成她的梦想。
我们这家子,就数这一对最和谐。爱情嘛,就是帮助彼此完成对方的梦想,对于这点,我深信不疑。
虽没谈过恋爱,但我身边的漂亮朋友们可都阅历丰富。我从她们身上吸取不少教训。我非常感谢上帝没给我好身材,这样就没人惦记着我的身体、想搞大我的肚子。身为一个拥有丰乳肥臀、和象腿胸腰的女孩,我是爱情的审判师。真的,我很幸运了。
3/
吃饺子时,叔叔满头大汗。那汗一滴滴滑落,掉到醋里。他看到,却不管。难道饺子不够咸?
我尝试着帮他递纸,他也尝试着装没看到。我太紧张,那纸落入饺子盘。我红着脸把那碰过纸的饺子们都夹入我的盘中。叔叔眼角的不屑更重了。
奶奶正看着名校争霸类的节目。学生们规定时间回答问题,打错了就被吸入地底下去了,非常有意思。我希望他们答错,因为我喜欢看那自由落体的一瞬间,总让我灵感迸发。
这不,正有一个骨感靓丽的女孩被吸下去了。我情不自禁。嘴里的韭菜肉末跟我一起大笑。
“你笑什么?”叔叔问。
奶奶也说:“别一惊一乍地笑,真的很吵。”
耳背的爷爷甚至也听到了。他重复:“很吵!”
我意识到失态,赶紧禁声。可叔叔的冷嘲热讽的兴致又来了:“最近学业还好?”
“还好、还好...”
奶奶打岔:“秦一喜欢文学...从小就是。她文章很漂亮的。”我给奶奶使眼色,让她消停下。
叔叔皱皱鼻子:“我挺多同事的女儿也有很多爱好文学。比如一个在厦门大学学经济的女孩,在报纸上登了不少文章。我发小、也住咱家小院的那个王国栋,他女儿去了浙大学数学...”
奶奶连连鼓掌:“霍,真厉害啊!”
“...人家也爱写文章。而且知识多,所以言之有物嘛,最近开个公众号 -- 就是年轻人爱玩的网络上的东西,写文章吸引大家看的 -- 还得到投资。”
奶奶急不可耐:“那能挣好多钱吧?”
“可不。人家不用交学费,都是奖学金。而且房租都是自己付。”
我上大学来,一直住在家里。我说过,我想照顾奶奶。
叔叔逻辑很强。意识到跑题跑了,他话锋转回来:“说到写作,人家是真才实学,所以文章很有意义。你呢,你都在写些什么?”
这是质问?还是疑问?不管什么问,叔叔的问题都需要好好回答:“我在写小说...就是编故事。”
他听了这答案,满脸不满意后也有一种洋洋得意:“那你编出什么来了?”
“我最近在写一本...关于爱情的。”
“什么样的人物?”
“就是很平凡的人物。”
“像你这样的平凡人物?”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沉默着装死。
他鼻子里喷气,然后去阳台吞云吐雾。叔叔拿着奶奶那小小的塑料望远镜,架在鼻子上胡乱看着四周。
爷爷问:“那是什么?”
我赶紧说:“我的、我的。”
“乱花钱。”爷爷说着,关掉电视,拿着遥控器,回房间午睡去了。
叔叔还在四处看着。我猜他在看漂亮女人。真好。如果爷爷奶奶家附近若,真有让他满意的玲珑尤物,他定会常回家看看。
我不由得想,在他心中,我究竟要动多少刀才能让他满意?想到此,我觉得自己误入绞肉机,大段刀片闪着寒光切入我的脖颈、臀部、双膝。我瞬间不再是活人,而是一根香肠,被切成形状、大小均一致的粉嫩香肠。
4/
不知从何时起,我和叔叔共处时,总会想念母亲。那个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痛快地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母亲。
然而,和攻势劲猛的母亲在一起时,我又开始想念说话拐弯抹角的叔叔。他会慢慢释放毒素,让你的心脏先变冷、再绞痛,最后殃及五脏六腑。而且,他不怎么把我当自己人,所以也不会打我。
至于父亲,那是一个甚是虚无的存在。
爷爷的两个儿子都爱女人,而且爱走歪门邪道。叔叔同时给了我三个婶婶,生意兴隆。我父亲给我无数个准后妈。相比而言,我那性格耿直的爷爷倒是有点过时。他只有一个老婆,却常常打骂她。
我们家里的男人们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在他们的庇护下长大是一件非常安全的事。他们性格各异,为人处事多端,这样,我以后和多奇怪的男人相爱,都能做到完美忍耐。小孩子是需要磨练的。
我的家庭教育比较传统,我的自我教育离经叛道。每天在他们之间周旋总会心力憔悴,但这就是成长,而他们是我的落脚点。家人对我的牺牲令人感动,上帝给我这般与众不同的成长环境,让我觉得喜欢上宋睿智这中规中矩的优秀男孩,也是他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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