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那时星辰,那时月9(小说)

那时星辰,那时月9(小说)

作者: 麦秸草帽 | 来源:发表于2022-04-05 21:53 被阅读0次

    胜利家的一大早就带着女儿去张家湾的娘家走亲戚。女儿小莉八岁了,开始上二年级。和同村的孩子比,是要早一点。海起、怀志他们,都是到了九岁才上小学一年级。他们竟也有骄傲的资本,说,他们上一年级的时候,他们五年级的师哥师姐,差不多快二十岁了。这有啥好显摆的,再往前,还有活到七老八十没上过学的呢,那叫旧社会。现在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了,好赖也得认得几个字,要不,长大了进城,茅坑你都找不着。

    胜利家的一会儿搀着小莉走,生怕她弄丢了似的;一会儿又放开她,让她自由地走,她想跑就跑,想跳就跳。不走了,停下来,歇会儿脚,看看路边的毛姑姑草,还有草尖上的黑翅膀蝴蝶,都可以。反正,就是别太约束她。要让她过轻松的生活,至少比自己轻松。胜利家的问自己,为啥子小时候,爷的那两道眼神,像个桶箍,箍得你喘不过气来。那就是所谓的慈母严父?爷的确视自己如掌上明珠,但这么个独养的女儿,确实太难当了,攥着怕死,松了怕飞,这便是父亲。

    娘儿俩顺着澥河坝上的土路往前走,翻过河坝那片高地,一直走,走到河床上来。汛期过后,水位下降,河床裸露,长满了或深或浅的绿色植物,浅的是水香蒲、爪英草、和金鱼藻,高的呢,就一种,芦苇,让人想起遥远的古代,在水一方的女子,蒹葭苍苍,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这些高高低低的植物,把河床上的小径淹没,早晨或者傍晚,走在这样的小路上,裤管会被草叶轻轻拉扯,悉悉作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走在这条回娘家的路上,胜利家的觉得自己的名字应该叫做张怀兰,而不是胜利家的。婚后十年,陪着自己回娘家的次数,数得过来的几次。多数情况下是自己一个独行。后来生下小莉,便是抱着小莉回娘家,长大了,搀着小莉回娘家,现在呢,牵着小莉回娘家。回娘家的路上,胜利无影无踪。他有时候连个谎言也懒得说,回娘家,要去自己随时可以去,我不想去。

    胜利一个人在家,睡觉或者吹他那把廉价的口琴。有时候顾忌怀兰心烦,就自己一个人躲到村子外面那个三棵树的小树林。他觉得那是他心情最能放松的地方。心情放松的时候,他吹出的调调,也耐听了许多。至少能让人听得出调调里的心情,喜悦,兴奋,激动,或者忧伤,郁闷,失望,纠结。但是多数时候,村子里的人并没有知晓那是胜利在吹琴,而是说,他们听到了祖坟地里有人在哭泣,那哭泣的痛不深不浅,那腔调的情绪不喜不忧,音韵的起伏跌宕,让你心里酸酸的,沉沉的,似乎一个铅块沉到了身体里的某个部位,你无时无刻不感到它的存在。

    怀兰牵着小莉,越过那道河坝,再拐两个小弯,就到了张家湾。走了一身的汗,终于到了家门口了。怀兰看见爷在正从猪圈里往外面甩猪粪,臭哄哄的一大堆。娘围着围裙,正将一个刷锅的刷把往厨房门前墙上的钉子上挂。一转脸见怀兰娘儿俩到了大门口,欢喜得眉眼挤在了一块儿:哟哟哟我的小孙子,我的乖宝贝,今儿个咋来了呢?想姥姥了是吧,姥姥也想你这个小心肝。说着,蹲在那儿,等着小莉一步上前,扑上前来,没想到,小莉却停住脚步,站那儿不走了。口里咬着手指头,定定地看着这个又老又丑的妇人。

    老张头从猪圈里出来,把铁锨撂下,掸掸身上的灰土,就冲着莉莉说,这个姓姚的犟种,是被这臭哄哄的猪粪熏的吧?刚说完,小莉就一个健步冲上去,拦腰抱住了姥爷。姥爷,小莉想你了!老张头忙推开小莉,脏脏,等姥爷换件衣裳。等换完了衣裳,洗了手脸,就问小莉,哪儿想啊。小莉用手指头点了点心口的位置。老头拿起小莉的小手,把她的指头指向了嘴边,是这儿想吧。怀兰就和娘在一旁笑。小莉脸红了,马上反驳,才不是呢,是真想。

    嗯嗯嗯,是真想,老张头说,就是没见你哪回儿来,给姥爷带两包果子一疙瘩糖来。小莉急得脸通红,转脸向娘求救,怀兰增援道,莉你说莉还小,还没长大,等莉长大了,每回来都给姥爷包大包大包的果子,最甜最甜的红纱糖。小莉有了信心,转脸对姥爷说,等莉长大了,要开小宝车来接你。三个人开心大笑起来。笑小莉的孝心。老张头摸着小莉的小辫子,唉,莉要是个男娃就好了,说不定,真有那一天,你知道天上哪块云彩下雨啊。

    一只白蝴蝶飞过来,小莉跟在后面就追了出去,小心点儿呀,姥姥跟在后面喊,你慢点儿跑,我的小祖宗。一老一少两个身影马上就消失在门前。老张头把目光从远处收回,转向自己的闺女,胜利还是没来?怀兰的脸马上就阴了下来,嗯,他还是不愿来。老张头叹道,唉,都是爷害了你。过日子吧,不缺吃不少穿的,这就好,看着孩子过嘛。怀兰不语,眼泪刷就从眼眶里泻出来。再委屈,也不能再去找那个姚启本,老张头说,女孩子家,要明媒正娶,哪有自个儿找婆家的,传出去不笑死人才怪。怀兰犟嘴道,自个找咋的了,又不是去偷去抢,有啥子丢人的,我当初就是不该太相信你的话,我错过了姚启本,我好后悔。怀兰哭得更伤心了。你有啥子好后悔的,是人家姚启本没把你放心上,你还后悔,后悔个锤子!老张头立马两眼瞪得溜圆,不是我想法子把你骗回来,你是小老鼠钻油瓶子,进退两难……怀兰说,你咋知道人家没把我放心上,他告诉你了?那些天,人家陪我吃饭,陪我说话,陪我看夜的风景,还牵我的手,抱我的腰,还……别说你那些烂事,也不嫌丢人,我不想听。老张头厌恶道。

    你爷儿俩结的是哪辈子的仇恨,每回来都是这样,娘牵着小莉的手,手里捏着一只白蝴蝶从门口进来,见闺女泪眼婆娑的,就责怪道,走一步看一步,到啥子山,就唱啥子歌,不能认死理儿,这不还有孩子吗,咱总不能好好的日子不过了,胡来是不是,那个姚启本再好,你也是嫁出去的人了,先走了一步,回不去了,听娘的,就这么过,再跟那个姚启本有啥牵扯,人家是个男人,无所谓,可你是个女人家家,丢不起这人。没听说吗,男人丢丑满街走,女人丢丑不如狗。记住了,你是个女人。女人咋啦,女人就不是人啊?怀兰再次抽泣。

    怀兰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场洪水。爷就是一个神,也不可能时刻站在她的身后,以防不测。那个傍晚,怀兰去河边淘猪草,上游的洪水一泄而下,脚下的那块垫脚石一晃动,她就身子一扭,倒在水中,瞬间呛了几口水。她有些天悬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洪水像一片云,拥着她往前迅速移动。她的位置也由河沿向河中心慢慢移动。随着水的深度越来越深,她的脚渐渐够不到河底。一个浪头扑来,她打了个旋,紧接着就在浑浊的洪水里挣扎扑腾。又一口水呛上来,她不断地咳嗽,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完了,她必死无疑。这是命,也是定数,她生命的指针就将定格在十九岁,这个春花烂漫的季节。我的神呢?我的爷,我的亲爷,你在哪儿?

    三岁的时候,爷牵着她的小手,走在太阳底下。她说,爷,太阳好大,好温暖,我要。爷说,那你把太阳够下来,抱回家去当球玩。她说,太阳太高,够不着。爷就把她抱起来,举到超过肩膀,爷说,你伸手够啊,她就向蓝天伸出稚嫩的小手,还是够不着。爷说,挺直了,就把她用力抛向天空,又伸手接住,再次抛出,再次接住,反复如此。她被突如其来的惊险和刺激吓呆了,她惊吓,她惊叫,然后惊喜。她佩服爷的那双大手,总能在屡屡出现的危险当中将她牢牢抓住。六岁那年,她趴在缸沿上,用那只大大的葫芦瓢舀水,她要浇那棵自己亲手栽下的桅子花。缸里水浅,她尽力将身子向前倾,葫芦瓢舀满水很沉,她头重脚轻,一头栽到水缸里。又是爷那双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头脸铁青浑身湿淋淋的她从险境中捞出。

    而此刻,我的爷,我的神,你在哪里?

    怀兰在洪水中沉浮,爷高举着那只大手拯救她于水深火热的画面,电影一样瞬间在她脑海中闪现。这一次,我的亲爷,我的神,不会出现了。她任由洪水将她推搡,将她撕扯,将她抛向浪尖又扔向谷底,她不再挣扎,不再求生,不再呐喊,这一切,注定是徒劳的。当浊浪把她抛起的瞬间,她不再睁开眼睛。她紧闭着双眼。来吧,死神,来吧,请把我带走。只是父母养我一场,还没来得及报答,这是我十九岁的生命里的唯一的遗憾。可是没有机会了。人世上走一遭,所有的一切,恩爱情仇,离合悲欢,都是个缘,只是缘深缘浅而已,别了,我的亲爷亲娘,别了,我还没活够的这个世界。

    当怀兰的身体在洪的的旋转搅伴中逐渐下沉的时候,一个硬硬的物件重重地撞向她身体的某一部位,她不知道到底撞到了哪里,只是钻心的疼。这一疼,让她彻底清醒了,我不能这么就死掉,我要活着,我要活着,先活着再说。她死死地抓住水中的那个硬物,她还有知觉,她能够判断,那个撞醒了她的硬物,是一截木头,她抱紧了。抱紧了就不会下沉,就有可能侥幸活下来。她趴在木头上,抓得紧紧的,她不停地擅抖,眼睛里闪烁着暗夜里的一点亮光,她顺流而下……

    木头带着她在洪水中时缓时急,或沉或浮。一直到天亮,她看见了水中动物的尸体,肮脏的泡沫,在水草中昂着头窜动着的水蛇,偶尔咕哇一声的哈蟆,还有她浮在水中被洪水浸泡得惨白的身体,每一声,每一眼,都让她心惊肉跳。可是,她的这根木头永远也到不了岸边。到第二天的上午,她坚持不住了,她不知道饿,也不再恐惧,她只是感觉自己很累很乏,她很困,她想睡一觉,想长长地睡一觉,如果有一只大手,像爷一样的大手,把我从水中捞起,我就,我就……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那时星辰,那时月9(小说)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wpds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