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谷六仙是金庸《笑傲江湖》里的一个著名江湖团体,由六位同胞兄弟组成,长相丑陋,性格愚笨,武功怪异,擅长合力撕碎他人,令人胆寒。他们尤其喜欢抬杠斗狠,在任何问题、话题上,哪怕只是一个词语、字眼上,都会争来吵去,纠缠不休,同时妙语连珠,充满幽默与哲理。那么,桃谷六仙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一种意见是“小丑说”。最直接的功能,是插科打诨,制造笑料,类似戏剧前台传统的小丑角色,兼任叙述、评价的作用。用当今的术语,他们堪称群口相声的愚人男团。正因为场面闹腾,节奏拖沓,编导对其意义认识不一,该小说被改编成电视剧时,六仙保留数量不一,六人、四人、两人的都有,有的版本完全被取消了他们的存在。
一种意见是“六贼说”。桃谷是心之形状,六仙是心之六贼。也即眼、耳、鼻、舌、身、意之六根,触发人的色、声、香、味、触、法之六贼,进而迷惑人心,在享受中沉沦,让人心中颠三倒四,纠缠不清,堕入魔道。桃谷六仙象征着六贼所引发的人类烦恼的起因。
一种意见是“族群说”。桃谷六仙代表着人类社会的某群人,他们喜欢内斗、内讧,喜欢相互抬杠,互不服输,形同一盘散沙,但是一致对外,单个力量不足,组合力量惊人。桃谷六仙如果一起出手,分工合作,协同作战,武功不输江湖一流高手。所谓分工合作,即四人负责擒拿他人的四肢,一起撕碎,而两人负责手持短棍在侧,防止有人干扰。
一种意见是“爱情说”。岳灵珊死后,令狐冲、任盈盈在一处山谷居住过一段时日。这个山谷环境清幽,长着许多野桃树,令狐冲摘桃子时想起了桃谷六仙:“这山谷四周种满桃树,岂不成为桃谷?我和盈盈岂不变成了桃谷二仙?”桃谷类似桃花岛,象征着令狐冲、任盈盈归隐的理想栖居之所。
如果结合该小说的主题,即正邪难分,笑傲江湖,那么桃谷六仙最大的存在意义应该是“差异说”。五岳剑派、青城派、昆仑派、崆峒派,自视为正派,日月神教及其众多下属团体,被视为邪派。实际上,嵩山派、华山派、青城派极其虚伪、邪恶,戴着面具,干尽坏事,明里借助盟主的令旗,暗里化妆成邪教的模样,黑白颠倒,混淆是非。日月神教也不例外。
他们还不准所谓正派与所谓邪派有私下交往行为,严惩刘正风与曲洋,即为明证。与此相适应,各派门规森严,不准学习别派武功,但是对于辟邪剑谱(葵花宝典)的绝世武功,他们都趋之若鹜,希望自己成为武林盟主,一统江湖。他们都是表里不一、严重双标的“逻辑小丑”。
如何认识、解决这种逻辑混乱的文化现象、文化悖论?这就需要借助一种恰当的“表现形式”,运用夸张、狂欢的言语形式表达出来。桃谷六仙居住在桃谷,以桃树的某个局部、形态为名,叫桃根仙、桃干仙、桃枝仙、桃叶仙、桃花仙、桃实仙。他们是亲兄弟,是一家人,却是不同的个体,有着各自的角度。他们仿佛是将桃树撕碎了,可合起来又是一棵桃树。
这正如《大般涅槃经》里的盲人摸象:“其触牙者,即言象形如芦菔根;其触耳者,言象如箕;其触头者,言象如石;其触鼻者,言象如杆;其触脚者,言象如木白;其触背者,言象如床;其触腹者,言象如瓮;其触尾者,言象如绳。”也正如苏轼《题西林壁》所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角,都有自己的局限,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轻易指责他人。
桃谷六仙正是各持一词、各抒己见的典范,在形式上类似六边形的“圆桌会议”,表明“真理标准”并非一家之言,不可独断专行,是非曲直不可一边倒、一刀切。他们不分长幼,坚持己见,大智若愚,妙语连珠,尤其擅长突破常规,抛弃常识与偏见,围绕着事物的名与实、局部与整体、条件与结论、数量与质量、因与果,进行无休无止的辩论赛,甚至偷换概念,移花接木,务求压服他人。他们思维逻辑极为清奇,堪称一群“逻辑鬼才”。
那么,他们到底谁代表真相呢?没有哪一个,因为每个人都代表“局部真理”。在五岳剑派现任的掌门人里,只有衡山派的莫大具有这种高度的悟性,总是保持沉默,微笑,不发表言论,不狂妄自大,超然物外,逍遥自在,因而是最后唯一活下来的掌门人。《道德经》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正因为各种说法都具有依据,也都具有缺陷,所以令狐冲突破门户与常规,擅长五岳剑派和日月神教的各种武功,包括各派失传的武功招数,而且练就了独孤九剑,专攻破剑,寻找他人武功的破绽,一剑封喉。这正是他在武功上的兼收并蓄、笑傲江湖。在感情上,他跟邪教圣姑任盈盈一见如故,都是不拘格套、格局大气的“超人”,以一曲“笑傲江湖”,卓然于世,甚至摈弃名利的羁绊,不屑于做五岳派、日月神教的接班人,一起归隐。相比之下,岳灵珊局限于父亲岳不群一样的“伪君子”,仪琳局限于佛教清规,都是作茧自缚的“常人”。
在道义上,他坚持“亦正亦邪”,纵酒使气,坚持正义,努力做一个“真性情的人”,一个“自然人”。比如对待仪琳,他欣赏其美貌与单纯,几番调情,却保持一定距离,不像田伯光那样轻薄。他口头上戏称“遇见尼姑,逢赌必输”,行动上极力保护她。他才是“五岳剑派,同气连枝”的真正体现者。正因如此,仪琳始终喊他“令狐大哥”,当看见岳不群要杀令狐冲,平时胆小的她,莫名地冲上去,一剑杀死岳不群。令狐冲的“亦正亦邪”,继承了黄药师、杨过的性格特点,也继承了老庄哲学的人性观。
说了这些,返观桃谷六仙,他们除了各抒己见外,有否值得批判的问题?答案是:有。他们反复纠缠于事物的真理,以为能够说服他人,殊不知真理并非越说越明,而是越说越不明。世界上本无真理,亦无真相。一切皆幻,一切皆空。他们的长相丑陋,性格愚笨,武功怪异,也不过是世人眼里的幻相与偏见,而“以丑为美”,是老庄哲学的美学追求。
他们还犯了言行不一的错误,言语上讲道理,行动上不讲理,一面是逻辑鬼才,一面是杀人狂魔。无论是言语的辩论,还是行动的撕裂,都具有狂欢、暴力的性质。因此,体现现代性的“差异说”,难免流于暴力与屠杀。这正是当代著名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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