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墨香铜臭《天官赐福》有感之二
一
就如仙乐国师所说,曾经的仙乐太子谢怜是“天之骄子,天赋异禀,天资过人,天潢贵胄”,国家富足、父母慈爱、亲信忠诚,国民爱戴,谢怜的心也圆满自洽。
他说“我要拯救苍生”,他相信他能做到,他的人民也相信;
他说“如果不知道要怎样活下去,就为了我而活下去吧!”,于是他绝望的小信徒便找到了永世的归宿。
他信人命无贵贱,众生平等,他反对为让多数人活而迫少数人死,他相信他总能找到完美的“第三条路”。
谢怜十七岁下山游历,斩恶鬼而飞升,一手仗剑,一手执花,是为花冠武神,风华世无双,悲悯并骄傲着。“无不能破之魔,无不可斩之邪。坐拥灭世之力,不失惜花之心。”谁能不为之倾倒?
恶鬼死后,谢怜植花树祭恶鬼,路人有疑,他答:“身在无间,心在桃源。”那时的他还不曾见过无间,这话说得郑重却也轻巧,随后一语成谶。
仙乐灭国,父母自缢,亲信背叛,谢怜费尽心血保护的仙乐遗民已经开始为新朝建立而欢呼。为了保命,他们甚至一人一剑,刺穿他的身体,他的不死之身于是成了最残酷的刑罚。没有人罪无可恕,但他被所有人千刀万剐,鲜血淋漓、满纸苍凉。
他曾经的信徒鄙夷他、唾弃他,毁他神像,烧他神殿。但这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他自己不相信了。
他不再相信自己无所不能,也不再相信他的付出都是值得。他开始恐惧,开始憎恨,满怀绝望,想要报复一切。
但在此之前,他给自己,也给世人最后一次机会。
他在自己身上插了一把剑,一身血污,躺在路中间。经过的人们各怀心思,没人肯为他把剑拔出来。直到大雨滂沱,路人为他盖上一只遮雨的斗笠,他知道,这就够了,足够让他再次赴汤蹈火,舍己、渡众生。
谢怜不再是曾经的谢怜了,他知道了世人总会畏死、利己、软弱、善变、从众。但世人也会为陌生人戴一只挡雨的斗笠,会因为始终不曾在谢怜受难之时伸出援手而心生愧疚,冒着自己感染人面疫的危险放弃一剑捅穿谢怜的心。世人甚至还会给谢怜惊喜,比如那个小信徒总会执着地在他神像前供奉一朵小花,比如又坏又蠢的戚容面对危及生命的大火,却会将捡来的“便宜儿子”谷子死死护在身下。
其实花城已经说出了实情:火势那么大,无论戚容用身体挡住谷子,还是把谷子推出去挡火,对他自己而言都不会有什么差别。那些剑指谢怜终又放下的人其实何尝不是如此?倘若不是花城一力承担了所有人面疫的诅咒,倘若真的有人开始被感染,那么便一定会有人为了自己、为了家人举剑刺向谢怜,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但这也没关系,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不伟大,不高尚,却仍有怜悯之心、羞愧之心、报恩之心,这就足够了。
谢怜证的道,早已不是人人皆圣贤,而是庸常之中、微芒不朽。
他终于知道他像所有人一样软弱、恐惧,既不完美也不全能,他理解了这一切,宽恕了他人,也找回了自己。
所以谢怜其实仍旧是当年的谢怜,他仍旧相信所有美好都值得被感谢,所有生命都值得被尊重,相信永恒,相信爱、救赎与希望。
《天官赐福》是写给那些出生在最好的年代、幸福顺遂长大的孩子们的寓言:
总有一天,你会走出堡垒,看见这个世界,看见世上的人远比你想象中要复杂、混沌、平庸、卑劣。而你毫无疑问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你们都会矛盾胆怯、彷徨困顿、自我怀疑、甚至满心怨恨。
但你曾经相信,并仍旧渴望相信的那颗初心一定存在,只是遗珠蒙尘而已。
二
《天官赐福》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花城。花城活着的时候带着天煞孤星的命格,“谁亲谁丧命”,饱受忌惮欺辱,死后执念不散而为鬼,是从铜炉山中厮杀出来的强大鬼王,天界谈之色变。但花城的美,却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灵与净。
初次登场,还未看清面目,少年的身影一闪,便化作千只银蝶,散成绚烂星风;再见之时,红衣黑发,配银饰,带银刀,走起路来铃叮作响,仿佛富贵门户翘家出游的小少爷。花城的法术也带着童心,施展缩地术靠掷骰子,抓住敌人后不用捆,直接变成不倒翁,揣在怀里轻便省,无聊时还能拿出来解闷儿。就连花城手下众鬼,做派也向他们的老大靠拢,虽然一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其实是一群冒着呆气、爱热闹、瞎起哄的小傻子。
为什么早早见惯了世态炎凉的花城却会是这副模样?
因为谢怜曾对他说:“如果不知道要怎样活下去,就为了我而活下去吧!”从那一刻起,甚至还没有个正经名字的花城有了永志不忘的信仰,而他所信仰的那个人始终不曾令他失望,所以纵然沧海桑田、艰难险阻,他都无需改变。
“破败的神庙里即将被遗忘的神明和尚且年少的信徒”,墨香铜臭说,这是驱使她书写这个故事的最初冲动。这画面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壮美,穷途末路伴着朝阳初升,弱小无助与无坚不摧并行不悖。这大概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信仰最浪漫的想象。
相较谢怜,花城无疑是幸运的,他是被神明拯救的信徒,而谢怜必须得靠自己爬起来。花城见过谢怜最狼狈落魄的样子,但这都没有关系,毕竟花城信仰的从来不是完美无瑕的谢怜,而是那个早已习惯了勇毅、正直与慈悲,永不肯真正堕落的谢怜。
所以在谢怜最绝望的时候,拯救谢怜的决不能是花城,只能是谢怜自己。其实到了谢怜第三次飞升再遇花城之后,花城的形象便多少显得有些单薄。但花城就应该活得洒脱又单纯,不纠结、不矛盾,才不枉谢怜困苦挣扎;花城就应该足够强大、所向披靡,因为谢怜真正的信徒不跪天地神佛,亦无需祈求谁的垂怜,他们站直了,走在自己的路上,便与神明同在,自然无往而不胜。
花城可以被看做是谢怜所信之道的一个印证,他见证了谢怜走过的所有的路,他的百死无悔证明了谢怜其实从未改变。但花城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功能性角色,他有着完整独立的行动逻辑,本身也是个立得住的人物。
花城的主题是“信仰”——何谓相信,如何相信。仙乐百姓信谢怜,是信他广施恩泽,所以有用时拜,无用时弃;戚容信谢怜,是信他光辉灿烂,所以盲目维护,行事乖悖。只有花城看见了真正的谢怜,信他所信的路,风雨无阻。在这一点上,谢怜和花城其实是同样的人,认准了的是非,便再不因荣辱利害而动摇,这就是他们的天真,也是他们的勇敢。
三
《天官赐福》想要探讨的问题简单而言便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一夕信念崩塌,之后会怎样?
新武侠时期的作品曾给出简单而残酷的答案:复仇、沉沦,或者死亡。
沧月《东风破》中曾想饬吏治、安天下的章台御史夏语冰如是,丽端《神殇》系列中有明君之志的巴人廪君务相亦如是。
说回《天官赐福》,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无疑便是第四卷《白衣祸世》,仙乐亡国后谢怜第一次被贬,这是谢怜跌落谷底,又涅槃重生的时刻。
每一个情节都经过精心设计,在谢怜跌落谷底的过程中,没有遭遇任何无理由的、绝对的恶,在谢怜涅槃重生的过程中,也没有见证任何无条件的、纯粹的善。慕情出走、与小仙为伍强抢谢怜的修炼福地,不过是希望在天界站稳脚跟,方便照顾困窘漂泊的谢怜,但这对谢怜而言便是彻头彻尾的背叛;父皇母后自缢而死,只是为了让谢怜活得轻松一点儿,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甚至太子庙中刺穿他身体的第一剑也出自一位母亲之手,不是为了自救,而是为了保护自己感染人面疫的年幼的孩子。
读者渐渐发现,其实谢怜也不真的是个完人,他会因为贫困而去打劫,临到头却又下不去手,反而羞愧惊恐得像个撒了谎的孩子;他曾将风信与慕情的忠诚和付出视作理所当然,直到慕情离开,才慌慌张张地将自己的最后一条金腰带送给风信,讨好哀求之意不言自明——他怕风信也离他而去。谢怜被贬逃亡的过程,是纯粹触碰混沌,是宁折不屈触碰无可奈何,这过程于谢怜而言,是堕落,其实也是成长,是见众生,而后见自己。最终,谢怜舍了天真单纯,留了赤子之心,舍了雄心万丈,留了一往无前,整个过程环环相扣,可敬亦可信。
或许最初的谢怜甚至不够格被称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只是不曾被击败过,所以无畏而坦荡,不曾被伤害过,所以盲信着光明,不曾被欺骗过,所以执守着真诚。谢怜真正的勇敢不在祭天游渎神救人,不在仗剑斩恶鬼,甚至不在舍身救仙乐,而在于被万剑凌迟后,还有勇气再试一次、再看一回人间善恶。
后来,人面疫危机再次降临皇城,城中的乞丐们不愿为了那些比他们富有的达官贵人挺身设阵,救皇城于危亡,却肯为了支持同样境遇的朋友“老风”而合力帮忙,这份义气不是大爱只是小善,却足以保护一座繁华城池。整个故事至此圆满,谢怜所相信的一切终究不曾被辜负。整部小说人物、线索繁多却不显枝蔓凌乱,所有情节都能以不同的方式最终服务于故事的核心关切,谢怜的形象立体生动,逻辑谨严而有说服力,在近些年的网文作品中尤为难得。险些被平庸之恶拖垮的谢怜终在平庸之善里找回了自己,并且深知,仅仅是这样的人间,就值得天官赐福。
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一夕信念崩塌,之后会怎样?谢怜便是《天官赐福》给出的答案。这答案或许仍带着那么点不谙世事的稚拙与想当然,但却令人情不自禁、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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