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带人生(2)
二、悖论
只因没有听取杨未恰到好处的那先知般的预言,莫亦整个课间都在懊恼与悔恨地抄写冗长复杂的单词与词组,而此时,杨未感到遗憾但毫无办法。说到底,一个人的命运轨迹永远只能由自己掌握。唯一令杨未疑惑的一点是,即使过程发生了有利于莫亦的变动,整件事情的结局依旧没有变化,莫亦所受的惩罚与原来如出一辙。
也许这只是一项单纯预言未来的能力,而非改变未来的能力。他这样想,但从未来回到过去的人预测的,也就不该称之为未来,这是个西西弗斯式的悖论。
杨未需要更多实验样本,他从未有过如同此刻这样高度严谨与审慎的科学精神,他知道自己需要更多探索与尝试,以判断自己到底是个可以决定人类命运的救世主还是孤独的处于时间流外的观测者。
他的第一个实验风险极小,他忌惮万一自已一时无法集中而回溯失败,会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不必要的影响。
很简单,杨未拿着一罐未开封的可口可乐,下一秒就启封这消暑良品。他一口气喝了半罐,碳酸刺激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进被阳光恒温灼烧的毛细血管。二氧化碳不停地从喉咙与渗汗的鼻尖绒毛上排出,像从蓝鲸气孔里喷出的水汽。这使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每次沉静下来都会有一股气流冲散他事先营造的专注氛围。
“时间旅者,杨未,”他反讽道,“被困在这崩坏荒芜的时空,只因喝了半罐碳酸饮料。”
直到快上化学课时,一切才稳定下来,如同发条松动的锡兵。他又一次集中毕生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飘散眼前的粉笔灰上。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正做着微观物理学家一辈子也无法定性的布朗运动。杨未想,如果自己是一粒粉笔灰,没有意识与感官直觉,唯一要做的就是遵从仿佛既定的永恒宿命,在空气中游荡,没有终点,最终落在坚硬冰冷的海洋或是人类的某个倒霉肺泡中。无意识的生活,也许是最高阶的生活方式。没有意识,就没有思想与现实繁文缛节的束缚,才是最原始,最终级的生活状态。所以,人类进化出自我意识,不再靠生存的本能过活,到底是自然极致的青睐还是诅咒,杨未想,这本身就是个悖论,因为如果大自然没有赋予我这般思考的能力,我根本不会思辨这些事儿。所以它理应是标明了易燃易爆的硝酸甘油,被上帝告知不可打开的潘多拉之匣,我们存在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杨未的冥想起了效果,渐渐地,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又一次潮水般迫近。他心里窃喜,确定已经摸清了想要踏出时间潮的门槛。
这次他试着观察放在桌面上的半罐可乐,他特地关注那个被开启的易拉罐,如果时间真的在倒退的话,那么某个时间节点上,它会自己封起来,并且杨未在这之前会像新加坡的鱼尾狮那样把可乐液滴吐回罐中,直到它又装满为止,就像魔术师经常做的把戏那样。
最终,可乐重新被密封了。杨未心跳加速导致他直接回到了现实中,这也正是时候。他瞟向莫亦,原本已经抄了好久单词的莫亦如今拿出本子,开始抄写单词。不变的是他那副懊恼的样子,杨未看着可乐罐,他毫不犹豫地开启,却发现份量依旧是一半。
悖论,他想,完全的悖论。我依旧影响了时间线,可是本该复原的满罐可乐只有一半,而另一半还在我的肚子里等待通向大小肠的航班。他想起那只流浪狗,它吐出的碎肉最后被时间手术刀般的精湛技术加工成了原本那根火腿肠。
“这也就意味着我并不受倒退时间的影响,除我以外的外界则不能幸免。”杨未猜想,他在化学课本的空白扉页上记下闪现的灵感,他有一种感觉,即是他正在经历与探索的,是一块现代科学也仅存于理论当中的课题。而他现在要像物理老师教授的那样,用实践验证假设。
杨未拿出泛着银色金属光泽的指甲钳,“为了诺贝尔物理学奖流点血,这点牺牲是值得的。”他毫不犹豫地剪破小指肚,这并不疼,倒是被蚊子叮似的瘙痒。但这种程度,是杨未足以忍受的。他盯着渗出血丝的指肚发呆,阳光下血丝分外殷红,他能想象血小板在尽其所能阻止血液流出并封闭伤口,隔绝漂浮的微尘,细菌和氧气。
接下来的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对不起,莫亦”,杨未说,“恐怕今天你得抄三次英语单词了,不过从科学角度来看,永远是第一次。”
他开始盯着小指肚,明白专注的最高境界就是放空一切,只思考一件事。他想到了自己短短一天之内所经历的一切,他已经三次回到过去,两次试图纠正一些可以规避的错误但都以失败告终。如果能娴熟掌控这种能力,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追求到暗恋已久的方满。因为只要走错一步,他都可以调回重置并做得更好,人生就像游戏一样轻松。即使最后的结局失败了,也能重新回到开头,想想那些为自己逝去的青春和高中生活呜呼哀哉的中年人,杨未可以做到循环往复地经历一百次,一千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永远呆在二零一五年的夏天,做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只要能像掌握求根公式那样熟谙开启时光回溯的路径,杨未就能……
那种感觉再次上演,不过这次杨未感觉到了更深的寒意。“难不成我已经倒退回冰川时代了?”他努力压制颤抖的骨骼肌,“现在不是取暖的时候,安静点。”世界变得更暗了,暗到一切人与物如同锐化般尖锐刺眼,继而又闪烁着黑白交替的黯淡光芒,好像在嘲弄杨未的视力。杨未揉着因痛感而疲乏的双眼,感觉头颅像被一只无形有力的手狠狠按住,如果这双手可以具象化,那一定是杨木可以掐断幼熊脖颈的大手。他感觉呼吸越发困难,太阳穴被铜制小槌以极快的频率敲打。杨未想,就是五十赫兹打点计时器也没那么快。他强撑了可能有两个世纪之久。伤口完全没有复原的迹象,为黑白的雨季平添一份殷红的光泽。
倒带般的人声被耳鸣完全覆盖时,杨未坠回到了现实。天地正在逆向旋转,一切都如同世界末日般在翻江倒海,杨未如同站在颠簸的诺亚方舟之脊上,即使趴在桌上也会随时倾倒,他死死地抓住桌角,像是抓住甲板间细密的缝隙那样。
“杨未同学,”英语老师笑道,“下课在望,你还坐得住吧。”
“当然,只要让我回到头等舱就好说。”
在全班的哄笑声中,杨未结束了自己的第四次穿梭,并晕厥过去。他做了个长远的梦,梦里一直在下绛紫色的雨,每一阵雷声都变成树蛙求偶时的悲惨呻吟。他在草地上跪久了,勉强站起来时连膝盖都被染成翠绿色。他跌撞着往一个不属于任何方向的方向走去,在路上因湿滑而跳起弗朗明戈舞,这让他感受到身子逐渐暖和起来,比加了干柴的篝火还要强烈的热意使每一滴紫色的雨在他的肌肤上瞬间消散蒸发,变成碘蒸气吸入鼻腔。那味道比腐烂的蝾螈肉还要难闻百倍,于是杨未加快了舞步。他就这样来到一座东欧古堡中。穿着永不生锈的甲胄的骑士告诉他,它们连队正要逮捕一位会穿越时空,并以此偷取他人爱情勋章的窃贼。它们会找到他,并将他禁锢在铺满白色天鹅绒的铁床上,并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血色十字。
他就这样在医用酒精的刺鼻气味中苏醒,正躺在医务室唯一那张四脚略微锈蚀的铁床上,白色棉被因梦中活动而被踹到了脚边,拧成一团褶皱。
医务室,杨未心想,自打小学换牙的时候来过这个倒霉的地方,几年来这是第二次。他环顾四周,看见闪烁着微光,时刻都可能熄灭的白炽灯,无精打采的水仙和一个穿着纯白大衣的女医生,她的粉底和腮红至少掩盖了她二十年前开始初生的皱纹。“这理应是我梦里骑士的雏形。”
“你终于醒了,如果你现在就能下床走动,还能赶上第二节夜自修。”女医生专注地盯着一本医学杂志,好像是说给那张肌肉组织剖面图听的。
他刚想说话,就感受到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表皮上蔓延,喉咙像尘封千年的泉眼,再也挤不进一滴唾液。杨未的头好多了,好得能清晰感受到每一个生锈齿轮之间接触所产生的不调和的摩擦。痛感的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回声,它嗡嗡作响,好像随时会爆裂成碎片,像在平静的盐沼里丢进一颗石子。他努力收束因灵魂震颤而产生的波动,好让意志集中到现实。
“水。”杨未沙哑着吼出一个字,却像用尽了全力。
女医生照做了,她拿起自己的搪瓷杯,灌进一些开水递给他。“就凑合用吧。”
他一口气喝完,“看来已经七点半了,”杨未扶着干燥惨白的脸叹了口气,“我做了近五个钟头的梦。”
“我还以为你是昏迷了,”她惊恐地说,“他们说昏迷的人不会做梦。”
“悖论,昏迷的人做昏迷的梦。”杨未两脚着地的时候,觉得自己踩在隔夜的焦糖棉花糖上。“我这样的情况,就不去教室添乱了。”
女医生笑了,用被戒指勒紧的右手递过一张红色皮椅,靠背部分已经开裂。“那我们不如趁此机会来聊聊你的情况吧。我叫………”
“雅各布,”杨未盯着那张泛黄的胸牌自言自语,胸牌上的女人脸形还没像现实中走样得那么厉害,“这听起来就像某个拉丁美裔的原住民该有的名字。”
“从小到大一直有人觉得奇怪,”雅各布挤出一个微笑,析出一层厚厚的雪花色粉底,“那你就是杨未同学吧。”
“是不是那个雄性激素长在脸上而非蛋蛋里的男生送我来的时候告诉你的?”杨未说。
“好像是的,不过痘印这东西就和记忆一样,该消去的时候自然会消去。”雅各布说,“还是讲讲你来这儿的原因吧,时光短暂。”
杨未觉得这是个悖论,因为没人会像留住珍贵记忆一样企图留住痘痘。“我在剪指甲的时候出了点意外,然后就昏倒了。”他伸出那指肚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幼虫般细小的伤口依旧没有愈合的迹象,仍然闪着鲜红的色泽。
“得了吧,剪指甲能剪到那儿,”雅各布摇摇头,“这就好像你要解剖一只兔子,却不小心把解剖刀插到了助手身上一样荒谬。”
“可这就是事实,”杨未心想,把时光回溯告诉这种说话不着边际的女人,也许明天这所中学就会以此为卖点保送杨未去中科院深造。“剪指甲这事儿我一直是苦手。”
“还是考虑一下更现实的可能吧,你晕血吗?”雅各布透过眼镜看着那个指肚。
“恰恰相反,我从五岁开始看我爸爸打猎,他就端着我爷爷留下的双管猎枪,让每只山鸡和獐不带着头和多余的血升上天堂。”
“那更可怕一点,破伤风呢?”雅各布狐疑地说,“如果有必要,你恐怕得去正规医院一趟。我们这儿不骗钱,但也给不了你什么。”
杨未为了让她停止无意义的猜想,拿出了那支闪着金属光泽的指甲钳,“不,这支指甲钳是我去年的生日礼物。从那天起,我妈妈开始要求我自己剪指甲。”
“也许只是压力太大的原因,”雅各布最终选择了放弃,“你在心理方面有困扰吗。我还是我们学校唯一的心理老师,拿着双岗位工资,却养不活我那天天晚上要来一杯朗姆酒的蠢丈夫。”
“也许是这样,高考很重要。”杨未看了看褪着石灰屑的斑驳墙壁上的时钟,显示现在已经八点半了。“如果高考不能善终的话,以后保准养不活我自己。”
“也不尽然,也许未来有一天你会发觉高考失利并不比你丢了一百元更让你伤心。”雅各布依旧说得津津有味,“他们要我开导学生直面高考,我却认为任何人要想直面困境只能靠他们自己。”
杨未鼓足力气站了起来,为此小腿一阵重生般的酸胀,“说到底,我们只是害怕于直面我们自己。你会成为我们中学最好的心理老师,而现在我是时候离开了。”
“嗯,认识你很高兴,杨未同学,有空可以来找我聊天,周一到周五下午和晚自习期间都行,因为每个上午我都有心理辅导课。”雅各布打开门时,一只扑腾的花斑蚊子乘虚而入。
“嗯,再见,雅各布老师。但愿下次见到你时我还没有被考前焦虑症困扰。”杨未心想,这里是蚊子该来的地方,而非我。在这场人类与吸血昆虫予取予求的战役中,灯光闪烁不定的弥漫刺鼻酒精味的旧房间无疑是最好的战场。
他本想走回教室,将今天的作业和落下的功课补上。但爽朗的夏日夜晚从沿海吹来的柔软海风令他心生舒畅,一天的昏沉和头疼终于被这股凉风带回了没有星星的夜空彼岸,可能还遗留了些许在巨大的松针树叶尖,冷凝在针顶无声的坠落,被已经不再炽热的大地吸收。他想,他不再有理由在此时此刻前往教室,去接受那份提前预热的压抑的高考氛围。如果有可能,他想挥舞象征自由的利刃将它斩得四分五裂,解放每一个身处其中却已然麻木的人。他现在要去操场散步,多吹这样的风有助于他的自由意志漂浮得更轻灵。
杨未想:这一天我发现了许多悖论。但解救高考学子,这是个最大的悖论。因为有些人是自愿选择了这条压抑的栈道,任何想要设身处地解救他们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都是妨害他们梦想的屠夫。
这个世界上充满悖论,它就像克丽奥佩特拉的鼻子,为人类启示合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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