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1997年产的“黄海”牌大客车正行驶在下午三点的西安二环北路上。它斑驳的外壳上暴露着铁皮的锈迹,皲裂的车漆一片片翘起,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车屁股底下粗大的排气筒正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司机大叔兴高采烈地踹着油门驶过测速雷达,丝毫不把西安的交警放在眼里。
这辆老黄海是八通市市立中学高二二班租下来游学旅行用的,据说司机是教务处主任老公的远房表弟,对八通到西安这一段路熟悉的很。车上载着2位老师和56位学生,肚子里还塞满了他们的行李。它从八通出发冒着黑烟一路向西,西安是它这趟旅程的折返点。
高二二班在西安的游学会持续3天,而今天是最后一天。上午,他们参观了大雁塔,中午他们跑去了太液池。此刻,他们正要去往西安之旅的最后一站——
未央宫。
老黄海的空调不是很好,看看司机脑袋顶上那台硕大的电风扇就能猜得到。不少同学正沐浴在暑期明媚的阳光下大汗淋漓地打着盹,丝毫没有被车顶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新闻影响。
“下面播送国际新闻。”巴掌大的液晶电视自顾自的说着,“开罗当地时间昨夜凌晨,开罗博物馆遭非法闯入,闯入者挟持了一名博物馆临时工,从员工通道进入博物馆中,并破坏了监控录像。目前并未发现有文物失窃,被挟持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受伤。尚不清楚博物馆是否遭受其它损失,馆方正在进一步排查。埃及政府对此事高度重视,已经成立调查小组开展调查。”
“看看。”萧晚成拍了拍正望着窗外发呆的莫非说道,“还有这种傻子,犯这么大罪闯进博物馆里,不偷东西,难道是想看个VIP专场吗?”
莫非转过头看了一眼电视,没有吭声。后排突然站起一个人来,趴在萧晚成的座椅上头,兴奋地说起来:
“我知道他是去干啥的。他肯定是直播去啦!犯罪算啥,涨粉最重要!敢干这么大的事儿,粉丝肯定疯涨!”
几个没睡着的同学笑了起来。说话的男生个子又瘦又高,穿着一件成人款式的短袖白色衬衫,下摆束在裤子里面,露出低仿爱马仕的人造小牛皮腰带。由于腰带太长,无处安放,他把腰带尾巴直接揣进了裤兜里。他的名字叫赵清华,家是附近郊县农村的,因为说话一直带着乡野口音,行为举止和同学们格格不入,所以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大家的笑料。
“呦,怎么着四爷,您什么时候进军直播界了?”
坐在旁边的闹哥听到赵清华发表看法,忍不住拿他打趣。闹哥给班上每个同学都起了绰号,赵清华的绰号是“尼古拉斯赵四”。因为这个绰号太长,大家叫起来比较拗口,所以后来就简化成了赵四、四哥,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又叫成了四爷。可能是由于里面带个“爷”字,到了这个叫法,赵清华竟然觉得有些飘飘然,也就默默认了下来。
萧晚成听到闹哥调侃起赵清华,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加入。他扬起脖子问上方的赵清华:
“四爷,我早就知道你不甘平凡,没想到你竟然选择了直播这条捷径。来来来,现场给同学们跳个骑马舞,跳的好了我先给你刷个大游艇。”
“就是就是。金鳞岂是池中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四爷,将来你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今天这一车兄弟姐妹呀。”闹哥继续起着哄。
“我不用你们刷游艇,要是我现在跳了,你们一人给我买一瓶可乐就行。”四爷来劲了。
闹哥当即高举双手鼓起掌来,萧晚成和其他几个同学立刻加入,掌声响成一片。赵清华跳到了中间的通道里,二话不说舞动起来。大家哄然大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嘲讽,哪些是欣赏。
这时,老黄海突然一个急刹车,赵清华正跳得起劲,一下子就向前摔去。就在他将要摔个狗啃屎的刹那,一只有力的大手撑住了他的胸口,又轻轻一推,帮他站稳了脚步。
“灭霸!”闹哥惊呼。
所谓灭霸,乃是高二二班的最强大脑杨栋,稳定的年级排名第一。他强大得让人难以理解,不但学习成绩好的离谱,身体也格外强壮,坏学生们都不敢招惹他。但是他沉默寡言,面无表情,除了上课回答老师问题之外从不说话,就像一个行走的蜡像。
虽然赵清华最终没有摔倒,但后果已经造成。坐在车头部的体育老师李耳东一点不漏全部瞧在眼里,还没等赵清华站稳,就大声呵斥起来。
“赵清华!你找死啊!给我回到座位上!”
车里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和几声忽高忽低的呼噜。赵清华闪电般缩了回去,马上闭眼装睡。闹哥捂着嘴笑的浑身发抖,萧晚成的眼睛也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他已经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了。”莫非突然低声说道。
“什么?”萧晚成忽然止住了笑。
“闯进埃及博物馆的那个人。贼不走空,他不是没偷东西,而是他偷走的东西没有被人注意到。”
“没人注意到的东西肯定也不重要。”萧晚成说:“去都去了,不拿上一两件值钱的古董走,岂不是太可惜了。那可是埃及啊,有尼罗河、金字塔还有狮身人面像。”
“可不,一个口袋装一个,对吧?”莫非撇了萧晚成一眼,接着说:“也许,他拿的根本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老萧,阿非是不是说你不是个东西。”闹哥隔着过道把头伸了过来。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东西,但我知道你是个东西。”萧晚成说。
“我是个什么东西?”闹哥皱着眉头作沉思状。
莫非笑了笑,说:“闹哥,「金麟岂是池中物」,下一句怎么能是「化作春泥更护花」呢。那可是金鳞呀,埋土里当肥料岂不可惜?”
“没错。”闹哥用眼神指了指萧晚成,“应该炖汤喝,等变成了屎尿,再去护花也不迟。”
“那些痛的记忆,落在春的泥土里。”车尾部不知道谁忽然唱了起来。
“哈哈哈哈。”车厢里又笑成了一片。
笑闹间,老黄海七拐八拐开进了一个停车场。车刚停稳,班主任方欣就站起身来,随手抚平紧身裙的褶皱,一边在地板上磕了磕脚上的白色AJ2,一边用黑发带飞速扎起高马尾,带上那顶印着学校标志的白色鸭舌帽,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对着一车少年说道:
“下车。”
未央宫到了。
两个小时一转眼就过去了,方老师一边为同学们讲解未央宫的典故和西汉的历史知识,一边带领全班把诺大的未央宫遗址给转了个遍。方老师今年不过刚三十岁出头,但她才高八斗,知人善任,在市立中学里,无论带班还是教学都不在话下,没有任何老教师会质疑她的能力。同学们对方老师的才学佩服的五体投地,明明大家看到的是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和不可名状的废墟,在方老师嘴里就变成了雄伟壮丽的宫殿楼阁。讲到激动的地方,她甚至一度情不自禁的背诵起《吊屈原赋》来:
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等到大家都走的精疲力尽,方老师也说的口干舌燥时,她终于宣布可以进入自由活动环节。
“今天是在西安停留的最后一天,这次自由活动不设结束时间,要集合时我会提前在班级群里说,你们多注意自己的手机通知。解散。”
“方老师万岁!”大家欢呼雀跃。
自由活动是游学过程中最令人期待的部分。五十多个人散布在这么大的空间里,意味着你可以尽情寻找自己熟悉的朋友,不用忍受那些自己看不惯的家伙。方老师刚一宣布解散,转眼之间大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莫非和萧晚成顺着黄土夹道的小路走着,商量着如何消磨这段时光。盛夏的西安热的肆无忌惮,萧晚成喜欢运动,提议绕着未央宫遗址跑上一圈,他的理论依据是出了汗之后就不觉得天气热了,因为身体会变得比空气更热。莫非好静,所以对萧晚成的主意嗤之以鼻。他的建议是回去陈列馆里,一人买根冰棍蹲在中央空调出风口下面吹冷气。
“嗯,此计甚妙,准奏。”萧晚成说。
两个人来到陈列馆门口,往里一看,顿时大失所望。原来陈列馆大厅里站满了同学,每个出风口下面都蹲了三五个人,其中一个出风口下面还站着方欣和李耳东,两个人正一边吃着冰棍儿一边聊天,从李老师的表情来看,方老师可能正在向他解释《吊屈原赋》到底和未央宫有什么关系。
“呃……咱们还进去吗?”萧晚成问。
“我就想离人群远一点。”莫非说。
“知道你认为自己有社交恐惧症。走吧,随朕跑步去。”萧晚成说。
“这种天气,两个人在未央宫遗址里跑步,别人会以为咱们俩有问题。”莫非说。
“有什么问题?”
“景区扫地的大爷可能会误认为咱们在举行某种仪式,试图穿越回两千年前的未央宫,找汉武帝对弈。”
“对弈?你什么时候学会下棋了?”萧晚成有些惊讶。他自幼学习围棋,还参加比赛拿过奖项。当年莫非初识萧晚成时,非要和他下上几手,被萧晚成虐的惨不忍睹,以后再也不敢说自己会下棋。
“不敢会。你下棋,我在一边玩吃鸡。”莫非说。
“哪来的鸡?人家也要吃。”一个女孩儿的声音由远及近,向莫非和萧晚成走来。二人抬头一看,脸上同时挂起了微笑。
一个消瘦的男生和一高一矮两个女生结伴走到二人面前。大喊着要吃鸡的是矮个子的女生林可卿。她虽然身高只到莫非胸口,看上去软软的小小的,声音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其实心思缜密嫉恶如仇,最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典型的萝莉身、御姐心。
高个子的女生故作严肃,双手往胸前一抱,摆出一副审问犯人的姿态,但脸上显然快要表情失控笑出来了。
“说吧,是不是趁着自由活动没人注意,把西安老乡的鸡给偷了?”
“没错,我们不但偷了鸡,吃了鸡,还把鸡毛拔下来插到你头上了。”萧晚成指了指林可卿,接着说:
“你闺蜜可不地道啊,你带着鸡毛四处乱逛,她也不告诉你一声。”
“什么!?”高个子女生花容失色,立刻摸着自己的头发,试图找到头上的鸡毛。
“哈哈哈哈。”萧晚成和林可卿同时捧腹大笑起来。
“你怎么这么坏呀,老萧。”林可卿边笑边埋怨,扯了扯高个子女生的衣袖。
“行了丁宁,别找了,他逗你玩呢。连鸡都没有,哪来的鸡毛?”
丁宁一愣,忽然反应了过来,脸一下羞得通红。与林可卿恰好相反,她发育的相当好,既拥有这个年纪的女生少有的玲珑身材,又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甜美可爱的脸,一头长发总是披在肩头,静下来的时候绝对称得上楚楚动人。但是她从小娇生惯养,父母宠溺,导致她性格阴晴不定,像个脾气古怪的小公主。加上她脑子总是慢半拍,属于傻的可爱的那种类型,经常一句话说不对付就独自生起闷气,使得男生们都敬而远之。
“卡。这段戏不错,可以过了。”身形消瘦的男生刚才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全程带着故作高深的微笑作壁上观。他是闻去言,一个盛夏也会穿着英式马甲套装的少年装逼犯。说他是装逼犯其实有些冤枉,因为在他自己看来,举手投足间的拿腔拿调全都是作为贵族少年必须坚持的态度。可想而知,那一片片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未成年绿茶会对他如何地趋之若鹜。出乎人们的意料,虽然和班上的官二代、富二代都关系不错,但他和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这四个人关系更好。
“闻去言,你不热么?”萧晚成问道。
“当然热。”汗水从闻去言额头慢慢滑落,但丝毫没有破坏他近乎完美的标志性微笑。他并不去擦,只是淡淡地说:“世上没有不出汗的王子,只有不诉苦的骑士。”
“漂亮。”莫非说。
“诶你们看,于梦绫一个人溜达呢。那几个跟屁虫呢?她都快走不动了也不来扶一把。”林可卿指着莫非和萧晚成身后说道。
三个男生同时转头去看。透过地面上蒸腾而起的热气,于梦绫正步伐踉跄地独自向陈列馆走来。不知道是不是热空气扭曲了视线,虽然周围没有一丝风,但于梦绫的秀发和纱裙却飘扬而起,就像是有仙气围绕。
“女士们先生们,很高兴和你们聊天。但我不得不离开片刻,有位无助的少女此刻正需要我的出现。”闻去言冲四个人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向于梦绫走去。
林可卿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取出一张,冲着闻去言喊道:
“闻去言,你擦擦汗再去撩妹吧。”
萧晚成一把抢过了纸巾,在闻去言背后推了一把,笑道:
“汗水擦的干净,口水能擦干净吗?”
闻去言脚步不停,回过头来冲萧晚成眨了眨眼。
“滚滚滚滚滚。”萧晚成骂道。
莫非指了指丁宁额角的汗珠说:
“咱们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要么进陈列馆吹空调,要么四处走走逛逛。”
“赞成!”林可卿把手举的老高,“我想听你讲点儿未央宫的事儿!我要听金屋藏娇!我要听吕后的八卦!”
“嗯嗯,阿非知道的多,我也想听。”丁宁也拍起了巴掌。
作为一个体能方面的弱鸡,莫非一直以同龄人罕有的城府作为自我保护的资本。寻常的小心机对他来说都是雕虫小技,唯独对“博学”的称赞他却没有一丁点儿抵抗力。听了两个女生的话,莫非笑了笑,做了个出发的手势,说:
“先讲阿娇。”
萧晚成撇了撇嘴,嘟囔着“方老师都讲了2个小时了”,然而还是跟了上来。
身后的陈列馆门口,闻去言正单手背后,有模有样地为于梦绫推开陈列馆的玻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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