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时少年
喜洲往事
(第一章)旧时少年
夜,漆黑。
四下什么都看不见,趴在不远处的战友罗用身掩着点了根烟。
火苗跃起的那一刻,他看到罗颤抖的手。还没抽两口,排长弯着腰到罗跟前一巴掌拍掉了他刚点的烟,骂了声“狗日的”。
山谷里的风时有时无的吹着,风疾时,隐隐还能听到其它战友的细微窃语。罗趁着风起往金这边挪了挪。
“老金,我有点紧张”
“没事,我们在外围呢”他应付着
“要埋伏到什么时候?”罗牢骚道
“不知道,咪一会吧”
“算了吧,万一被打中就亏大发了”罗嘟囔
“怎么可能那么倒霉”他很自信。心里却翻开了锅,不由得琢磨开来,假如不幸牺牲,会怎么样?家里会有多少的抚恤金?城市户口可能有个十几万。农村户口大概就只有两三万了。之前听隔壁通信连的那些人聊天时,就这么说的。他们连去年因公牺牲了一个,抚恤金有说是两万的,有说是三万的。金心想着,我要是城市户口就好了,万一牺牲,抚恤金至少十万起。两三万,连房子都盖不起来。想起家里房子,他满心惆怅。
那年十七岁的他,入伍前已经在那三间毫无装修的水泥房里已经住了十二年了。那三间毛胚外表的水泥房偏偏坐落在古镇所谓的“富人区”里。在一排豪华大气的别墅群里,显得特别“低调”。那个年代,的确没有清水混凝土风格的看似设计过的另类建筑,要不也可冒充一下山寨失败版的混凝土清水风。
从他能够完整记事起,他就一直住在这个清水风格”的房子里。这是房子坐落在镇北延伸到农地里的路边一侧,最初的时候这里还没几户人家门口坑坑洼洼的土路极少有人经过。这三间低矮的房屋里住着一个性情暴虐且酗酒成瘾的父亲。母亲是一个能卖苦力而但脑力极弱的农村妇女。还有一个无可圈点的姐姐,以及就是从小不怎么招人待见的他。
在这有着低矮破落的三间房屋院落里,经常传来男主人愤怒的咆哮和女主人气急败坏的谩骂。一开始,左邻右舍在听闻到吵闹声后通常都会来劝抚一下双方。然而久而久知,争吵仍无止境的延续邻里的劝阻越来越少,到最后邻居们只能假装没听到。每一次的争吵都要经历吵声由弱至强语言气势由缓而长的前奏过度到激烈高亢的顶峰的过程,持续一段时间后才能逐渐过度到缓和的尾声里,此时男女主人都显出疲态,院里才能恢复短暂的平静,这种寂静,当然是在等待下一场激烈战斗的打响。他儿时的顽劣,固然也加剧了着这种战斗的频次,年少时的他有时也曾暗自自责过。直到做了父亲,他才明白,年少时的顽劣,是孩子的一种天性。且孩子的问题影射的是父母的问题,严格意义上说孩子是没有问题的,孩子就是一张白纸,他儿时所呈现的图案,都是父母的杰作。直到他成长到自我意识的形成之后,父母和外界的环境影响才逐渐消除,才能形成他的自我。
这种让人觉得乏味的家庭争吵剧隔三差五的在这个小破院里上演,小院变成一个舞台,男女主人各自都活在自己所认知的角色里尽情的表演,每次战斗占上风者觉得快慰,下风者觉得失落,好在这种角色在每一次的纷争里有着胜负角色的互换,在维持着这个所谓“家庭”所谓的“平衡“,然而无休止的因鸡毛蒜皮之事的争吵正不断的消耗着这个家庭的内力,他们却毫无感觉。同一条路上,不远处的另外一户人家里,传来的是总是歌声音乐声,而他所住的这个院落里,总是爆发出情绪宣泄的咆哮和据理力争的老生常谈,他每到这一刻,只想逃离。
薄田几亩,是这个家庭奈以活命的基础,但每年还是入不敷出,每逢“大事”,然而所谓的大事也不过是学费,就医,或是逢年过节之时的增加花销,家庭的经济就更显拮据。很多时候,不得不向亲友开口去借,亲友看起女主是个勤劳之人份上,大都伸以援手。
但三番五次,欠下不少人情。
几年过去了,“富人区”临街的这条道路,由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再由水泥路变成了柏油路,又没过多久,柏油路变成了整洁清秀的石板路。而这个小破房,还是十几年的那个样子,只是在两侧邻居精致的墙壁和整洁的道路映衬下,它显得尤其破败。以至于着实看不过眼的好心人,在无人处拉着女主人说你家那房子也该重新建一下了。而男女主人在田间地头和其它村民发生的言语摩擦,这小破房自然就成为对方贬你损你的一个标的。村妇之间的争吵,虽无啥大利可争,但语言的恶毒程度往往都超乎想象,通常不侮辱到人格不伤其自尊,不把祖宗扒拉个三代都不算完。长辈之间的纷争,不经意间的传导到孩子身上,直到有一天,孩子们在游戏的争执中一个孩子冲着他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瞧你那穷样,你家房子都盖不起,和我争什么”。他第一次有了想拿一把刀瞬间把一个人干掉的冲动,但他没有,不满十岁的他冲到田里,把头埋进土里嚎啕大哭了一场,因家庭穷困而受到的屈辱算是烙进了他的生命里。从那以后,人多的地方,他都想办法躲得远远的。可这些,终究都未能激发当时而立之年男女主人的奋进之心。相反,男主人的酒越喝越多,女主人的牢骚也越发越多。
从五六岁记事起,他在一种扭曲的家庭关系里成长,父亲暴虐而变态的态度,只在其身上体现,直至今日,他至父亲去世,都没感触过融洽的父子关系,传说中的父爱为何物,更无所知。而比他长三岁的姐姐,却异乎寻常的受到了父亲的或多或少关爱。他至今也已做了父亲但仍不明白,他的父亲是真不喜欢孩子还是只是不喜欢自己。在母亲爱里,他是能够感觉到被爱护的,可在父亲的暴力面前,母亲除了和父亲发生一场激烈争吵之外,其余什么都没能改变。他的童年少年和部分青年时代完全在淹没在父亲的暴虐脾气宣泄中,每日伴随他的是咒骂的语言,惩罚的拳脚,饮食的克扣。坦白的说,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是他所亲生?但遗传基因否定了他的怀疑。
随着身体的成长和人格的健全,他渐渐的已经不惧怕父亲,或者说不那么惧怕了,对父亲的厌恶倒是越来越深了。慢慢的他长大了,他所认同的一个男人应该有的品格,他在他父亲的身上完全看不到。而父亲给他的感觉,只有懦弱,堕落,逃避,和无担当。这种男人,不因该有家庭的。显然,他不幸的已经成为他的孩子。然而,压迫和反抗是相辅相成的,压迫到一定程度,反抗会是必然的。直到有一天,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对父亲动了手,当他把父亲推倒在地,高举起拳头那一刻,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恐惧,终究没下去手。但那一刻,他觉得,他老了。
要会反抗,是他在家庭斗争中学到的第一门课。显然,这不应该是他这个年龄所应该接受的认识。走出反抗的这一条路,这意味着他要打破父亲的权威,更要打破世俗的观念,很多时候,后者比前者更困难。因为在传统的观念里,孝顺是一个社会共识,有文化属性更有伦理属性。但传统忽略了一个本质,就是对象。假设孝顺的对象是个暴君,孝顺就是助纣为虐,孝顺的对象是个心术不正者,孝顺就是狼狈为奸。但是,在国人的认知里,则没有这个假设。整个社会的都在表扬活着的顺从者和死去的叛逆者,不是吗?而他,在举起拳头的那一刻,就站在了道德和伦理的对立面并且与之对抗。那一刻,他感觉所有世俗观念的拳头都向他挥舞过来,而他内心里释放的强大能量将这些拳头统统击回,他意识到,他长大了。也从那一刻起,他压抑的内心开始得到一点点释放。
弗洛伊德的观点“西方民主的产生,就是源自儿子对父亲的反抗”。通过反抗,他走出了争取自尊的那一步,脚步轻松了,可心里却愈发沉重了。
十七岁那年,得益于同情他的舅舅相助,圆了儿时的梦想,当兵入伍。远离了那个小破房,也远离了那些终日无聊的纷吵,也远离了那个令他深感压抑的环境。抛开其它不说,军营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的确是一个增长见识,磨练意志,激发拼搏精神的地方。他在这个群体里,不算出色,但还算优秀。某种意义上说,出身贫寒之人更懂得刻苦。传统教育里始终都贯穿了刻苦和努力是为了人上之人的目标,而他并没有这样想,他只想活得像个人样,能够彼此尊重的人样。
这次任务的突然,让毫无思想准备的他有点恍惚。一想到万一,很多事就都涌上心头,平时里的战友们聊天,除了那几个奉父母之命入伍“镀金”的城市兵,其它出身平凡的农村兵,言语中大都有可以慷慨赴死,活着是英雄死了是烈士的豪迈。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往日里的豪言壮语被四下的漆黑笼罩,死亡之神不知会从何时何处降临,战友们大都和他一样懵着,唯有听天由命,想到这里,他按了按头上的钢盔。
不知不觉已入深夜,强烈倦意上头,他也睡了过去。踢醒他的是排长,面无表情的冲着他喊“收队”。战前动员里说的一切都没发生,前方的战斗顺利,毒贩们连第二包围圈都没进来。第三包围圈处,也没有出现流弹横飞景象。昨天夜里,这里趴着的人,绝大多数应该都把那个万一都想了一遍,而他想得最多的是老家的房子。
在部队服完役,在一个满天星辰的夜里,他拖着自己的背影回到家。如他两年前那样带着理想离开,两年之后他则带着迷茫回来。那年,他十九岁。和平年代里的士兵,一个只有背影的农村兵,通过入伍是很难改变命运的。如果是在战争年代,以他的个性,回乡的除了荣耀就是骨灰了,他那时就是这样想的。他不想被别人看不起,第一个别人是他的父亲,第二个别人则是十多岁那年侮辱他的那个人,虽然时过境迁,如今他已经想不起那人是谁,但那句话则仍刻在脑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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