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被黑夜侵蚀,黑色压在大地的脊梁上,寂静吞没了天地间的声息。
六面围墙把我拼堵在人间、在中间。我的半个身躯陷在椅子的血盘大口里,下半身由无知到麻痹再到无知,心里却一直安宁。灯光在今夜绝了城里所有人的邀请,让我得以藏身在这黑暗一隅,悄窥万物的呼吸。
手机闪烁着指示灯横躺在桌子上,像个丰腴美人对我抛媚眼。我视而不见,循着墙上古钟的“哒哒”声一呼一吸,沉着宛如沉思。
“讲个故事吧!”我说。
“松脂按我的指引凝成琥珀,残骸封藏在我体内酵为化石,泥巴和金属被我雕镂作古董,建筑在我的打磨下晋升名胜。”一阵淳厚的“哒哒”声,是古钟的嗓音。
“我不想听这些!”
“我将世间愚昧冲洗,我为世间至理证名!达尔文、哥白尼、塞万提斯都在我的辩护下……”
“我不想听这些!我要听你的故事!”我很没有礼貌地打断了古钟。
古钟沉默半晌,长针徒劳不休地追逐着短针。我知道他在斟酌。
“我由金属和木材组成,经由四人之手完工。售价一百七十八……我没有故事!”
“那我呢?说说我吧。”
“你?你由肉和衣服组成,经由两人之手完工。售价……抱歉,我对你了解不够!”
我悲哀得发现,我的确想反驳他的话,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他,你够了解我的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售价是多少。嘿,就自我了解而言,我还比不过你哩!
我们不再言他,沉默宛如沉着。我把话题聊死了!
“我说,你跟脑子里全是铁疙瘩的叨什么劲!”轻快到轻佻的声音响起,是冰箱在和我说话。
“说说你吧。”我抓在这根稻草,徜徉在黑的汪洋里。
“我能保鲜!留住人间最初的鲜美!”
“我在你里面放了二十三封信,可是不仅读不出当初的滋味,反而越读失味越多。如今,我连拿起的勇气都没有了,就怕万一再一次拿起,已发觉和垫床脚的那摞书稿没两样了!”他骗我,我最受不了轻佻的哄骗!
“……我能冷藏!世间事物无不匍匐在我的寒冻里!”
“没什么稀奇的。北方的冬天,荏苒的时光,我的心,一样可以。”
冰箱不再说话,因为空调传出一通大笑:“行了,你这种半吊子本事拿出来炫什么!你的冷藏画地为牢,我却可以混淆四季!炎夏里,我一个吐息,流火自亡,人间清凉!”
“没你,我一样可以浇酒百盏得凉。”我说。
“我还能帮人们在凛冬里驱寒!”
“没你,我一样可以烧情书千篇取暖。”
空调闭了嘴,教唆了房子和我相斗。房子的嗓音比空调还要豪放,豪放到目中无人。
“我免了世人流离之苦!我赐给世人安居之乐!”
“我已不再流离失所,可并不见得我有多快乐。我长期呆在你里面,可你并不能说我没有痛苦。苦乐之事过于玄妙,并不是你可以断言的!”
隆隆作响的声音软化下来,“可至少我免了你们日晒雨淋!”
“雨落下来,我们可以打伞。太阳照下来,我们可以躲在树荫下。”
“那你们晚上睡哪?”
“幕天席地。”
“你这是强词夺理!按你这么说来,我岂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有的,大风来临之际,你可以把我们堵在人间,堵在中间。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大风刮起,带去云端,带去天堂,更不会看到更遥远的风景。于是我们得以心安理得地坐井赏月。你就像一片土壤,我们这些植物的根系深深抓住你,生命始得太平。”
空气安静成固体,我艰难地从中汲取氧气。我刻薄的斟挑让我不复得之回应。我睁圆双眼,像海底十万里下的探寻灯,下定决心不再吹毛求疵。
长蛇般的黑影从墙上游掠到地上,来到我的跟前,蹭我的鞋,“出去遛我吧!好久没遛我了。”是我的狗绳。
我养过一只比熊,不过它走丢了。在它还在的时候,我每天都能从房间里收刮出一大堆狗毛。它性子跳脱,不大的房间都能被它当成迷宫四处迷藏。我时常想,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积攒狗毛,到现在都能赶在冬天前织起一条围脖了。
“比熊走了,遛不了了。”我说。
“知道,知道!所以,去遛我吧!”
“比熊走了!我怎么遛?!”
“还跟以前一样呗!以前遛我们俩,现在就只遛我一个啊!”
我羞惭到不敢告诉他,长久以来,我遛的只是狗,不是你。比熊走了,你也只剩挂在墙上证明我养过狗的价值了。
狗绳又蹭了蹭我的鞋子,“去遛我吧!”
我恼羞成怒,:“不去!说过了,不去!“
“我没跟你说话呢!我在跟鞋子说话,你怎么老打岔?”
“胡闹,鞋子怎么遛你?”
“每次都是鞋子领的路,遛的我们啊!所以,去遛我吧!”
我抬起一脚把狗绳踹飞回墙上,“这就是鞋子的回答!”
黑暗深重,我是时间潮水中的礁石,孤独得坚硬。
“椅子,说说你吧!你也开口说说吧!”我说。
上空传来一个声音,是我的灯泡,”他的嘴不能再张大了。再张,你就要被他吞进去了!“
“那就让我掉进去好了……咦,灯泡,你怎么回来了?”
“电力局来通知了,通……”
嗤一声,光亮普世,黑暗永锁窗外,人间寂寞又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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