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姐弟两人哭泣父亲的无辜惨死，哭泣母亲一把年纪，子孙满堂却还如此任性，不和众人商量，竟私自带回来一个年轻男人，让子女蒙羞，沦为邻里乡亲的笑柄。
那天，走过后大路的人，都能看见一男一女的姐弟俩跪在坟前痛哭流涕的模样。
那时候的农村，虽说是有些迂腐，但也还是很开明，按说一个丧夫的女人如果是正经说亲，本本分分地找一个年纪相差不大的男人再婚，也是可以的，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外人自然也挑不出什么礼。
然而，大芸姥姥根本不似寻常人那样，她独自一人外出打工，短短半年时间，就领回来一个异乡男人，这中间，她没有和任何一个子女商量过。
况且她领回家的男人是如此年轻，竟和她第一个孩子的年龄不相上下，那个男人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话，在村里四处活动时，村民们都像看外星人似的稀奇，故意逗弄，引他说话。
没人知道’蛮子’来自哪里，他们是如何相识，如何走到一起的，大芸姥姥对于’蛮子’的过往闭口不提，她顶住所有人的目光，坦然自若地和’蛮子’一起，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下来。
刚开始同村的人每每看见’蛮子’，便故作认真地问他话，只有当’蛮子’叽里咕噜急躁地说出蹩脚难懂的话时，周围的人才心满意足地哄笑一声，四散而去。
不光如此，’蛮子’还身躯矮小，体力瘦弱，做任何事情都显得笨拙，和当年身强体健，营务农活，操持家务，处处一把好手的大芸姥爷相比，他简直就是个渣渣。
那些年，大芸姥姥的几个孩子再也没踏过那个家门，他们对母亲的恨意与日俱增，时常凑在一起愁眉难展，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就是他们的母亲行事如此乖张？
为什么她就不能为自己的子女多多考虑？
为什么就是她不顾忌脸面，做出如此有悖常理的事情？
（五）
’蛮子’刚到姥姥家造成爆炸性新闻的那段时间，村里人看见大芸都跟她说话，试图从小孩子的嘴里探听些八卦消息，村里人不好明面上揶揄大芸母亲，便拿小孩儿开玩笑，他们一个劲儿的撺掇大芸去她姥姥家，看看’蛮子’长什么样？小小年纪的大芸不明就里，她想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聪明和大胆，便兴冲冲地跑去姥姥家。
那时姥姥的子女都已不再踏进那个家门，所以这次姥姥看见外孙女大芸来，便很热情地招待她，那是大芸第一次看见’蛮子’，只见他正襟端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面色尴尬，举止局促，他本人确如传言一般，皮肤白皙，身材矮小，模样看起来十分年轻。
趁着姥姥去厨房端饭菜的空隙，大芸壮起胆子跟个小大人似的同’蛮子’讲话，问他有多大年纪，为何来了这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当然这些问话绝不是大芸一个小孩子能想到的，都是村里人教她这样问的。
‘蛮子’努力想同大芸聊上几句，试图以此来博得姥姥家人的好感，哪知一张口，满是拗口的话，他面红脖子粗的说了好几遍，甚至最后手脚齐上，连连比划好让大芸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奈何大芸仍然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好在最后姥姥回来了，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算是替’蛮子’回答了。
在姥姥家吃过饭后，大芸就一溜烟儿跑回自己家了，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给姐姐和弟弟洗头，然后在她们梳头照镜子的时候，大芸便兴冲冲地跑到母亲面前，向她展示’蛮子’是如何说话，还学着书本里说英语的姿势，在镜前故意夸张地捏腔作势。
“啪！”
毫无征兆，大芸突然被一巴掌用力地打在脸上，她眼冒金星、目瞪口呆，瞬间宛若石化。
过了好久大芸才回过点神来，她试图慢慢地转动眼珠，以此知道自己还活着，抬头看见母亲正一脸盛怒满目鄙夷地看着她，眼里的那种厌恶至极的神情，大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芸母亲带着姐弟出去了，留下大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她仍是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一般，泪水从两只空洞的眼睛里汩汩流出。
至此大芸终日默默寡言，曾经她也算是个胆大灵精活泼的女孩儿，后来就越发木讷，年少的自尊心被母亲摔在地上，踩得稀巴烂，往后一生她都过得悲愤难当，极度自卑自抑。
（六）
这次见到’蛮子’，大芸不禁又回想起这些童年往事，这些年大芸已渐渐长大，有些事情她已释怀，可有些事情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口上，拔不掉消不了。
年幼的那一耳光一直在大芸心中挥散不去，她一直在等母亲蓉姐的一句道歉，却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蓉姐何等心高气傲，怎么会认为自己有错？更何谈道歉？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轮回，蓉姐对她母亲至死都心存怨恨，而蓉姐的女儿大芸却对她自己也是各种不满，三代人，三个女人，三个轮回，谁也不会向谁低头，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有错！
姥姥头七结束后，蓉姐兄妹几人就凑些钱，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连夜就把’蛮子’送去火车站，送回他的老家去，从此以后，大芸就再也没听过他的任何消息。
（七）
此后一次夏季大雨，随着那三间久无人居住的矮小土房轰然坍塌，那个曾生活了20多年的小村子里，再也没有一丝姥姥和’蛮子’生活过的痕迹。
有时，大芸总忍不住回想，姥姥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何以她竟如此“叛逆”，从遥远的异乡带回来一个年轻男人，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多强，能承受来自儿女，乡亲种种异样的眼光？
对于姥姥，大芸从没像自己母亲蓉姐那样觉得她丢人，一是因为姥爷去世时，大芸年纪尚小，她对姥爷不像母亲那般感情深厚，二是大芸觉得自己更开明，姥姥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这本身也没有什么错。
甚至大芸的心底有一丝暗暗的佩服，面对外界的冷嘲热讽，姥姥能顶住外在所有的压力，坚定地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不得不说她真的是一个很有勇气，很有主见，很有性格的女人，只是这件事情她处理的不够好，伤了儿女的心，除此之外，大芸并未觉得她做的有什么错。
毕竟，每个人都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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