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去世时,大芸正在学校忙毕业设计,待她忙完一切匆忙赶回老家时,只来得及给姥姥烧头七。
回到阔别已久的乡村老屋,站在低矮的土屋门前,伸头往里一看,屋内漆黑如墨,屋外却阳光满天,屋里屋外虽然同处一个时空,却俨然两重天地。
猛然从光照强烈的屋外走进来,过上好一会儿,眼睛才能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
时光荏苒,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已悄悄发生改变,老屋的门梁,小院的围墙,厨房的灶台……都比记忆中的更加矮小,衰败,而唯独姥姥家供桌上的摆设几乎仍与大芸脑海中的记忆一致,时间带走了姥姥鲜活的生命,而有些东西却在时光淘沙中被永久地保留下来。
大芸细细端详屋内的一切,只见印象中姥姥家高大的房梁,此时看来却很低矮,就连印象中高高的门如今看来也是小小的两扇,室内光线昏暗,只东西两个房间留有两扇小窗户。
堂屋早已被打扫干净,只泥地正中央仍隐约可见停留棺椁时留下的四个坑印,以及四周角落里残留些许鞭炮纸烛烧过的灰烬,还没被打扫干净,这些痕迹在无声地诉说这里办过的丧事。
走进西边那间房,那里堆积的满是粮食和杂物,大芸根本无从下脚,她只得转而走向东面,想去姥姥睡觉的房间,看看老人最后生活过的印记。
掀起门帘,缓步走进东屋,最靠里的位置有张大床,屋内漆黑如墨,只隐约可见大床最里面堆积的是一些还未来得及打扫的药瓶杂物,凌乱不已,可以想见,姥姥生命的最后阶段,是如何躺在床上艰难地遭受病痛折磨。
(二)
正当大芸默默出神时,从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含混不清地问话:
“你回来了?”
大芸忙转身,只见房门边站着一个矮矮瘦瘦的男人,乍一看,他仿佛仍和大芸幼时记忆中的模样一致,没什么太大变化,仔细看时才发现他的脸上竟也有了许多皱纹,就连头发也斑白不少。
收敛回忆,大芸低声答道:
“恩。”
那人便从兜里掏出100块钱,递给大芸,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没想到来到这里多年,他仍旧说着一口晦涩难懂的潮汕话,而也正因为他浓重的口音,才被四村八邻的人叫做’蛮子’。
’蛮子’是大芸姥姥年轻时外出打工带回家的男人,从此后他们两人在这个小乡村,在这间房子里生活了20年。
连比划带猜,大芸才终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这钱给你,算作你的压岁钱。”
大芸慌忙摆手,说: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个钱我不能要。”
’蛮子’不由分说,把钱硬塞给大芸,或许在他看来,不管长多大,大芸在他面前仍是一个上学的小孩子,他作为长辈是应该给压岁钱的。
推脱不过,大芸只好把这个钱递给母亲,说了因由,想让母亲把这钱再还给他。
大芸母亲,名唤蓉姐,听到是’蛮子’给大芸压岁钱,有那么一瞬间晃神,或许她也没想到,这个她曾经厌恶,嫌弃,口口声声唤做’蛮子’的人竟然也会这么明事理。
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蛮子’的恨意已消弭不少,尽管嘴里仍叫他“蛮子”,但语气中已没有最初的厌恶之情。
尤其是在大芸姥姥病重期间,’蛮子’无微不至地照顾,直到老人入土为安,这份恩情想必也足以让蓉姐对’蛮子’刮目相看。
(三)
大芸的母亲蓉姐,已经是个50多岁的妇人,20多年前,她还很年轻,那时还不兴出去打工,她在家照顾三个年幼的儿女,一天,突然有人跑过来,告诉她:
“蓉姐,听说你妈从外面打工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男人,好多人都亲眼看到了,听说你娘家那满村的人,甭管大人小孩都跑去你妈家里看热闹去了。”
闻此消息,大芸母亲羞愤交加,差点晕厥过去,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里,她竟又一次遭受来自母亲给的重创。
3年前,蓉姐最敬爱的父亲,因为生活琐事,和她的母亲发生争吵,一时气愤,竟喝下剧毒农药,再也没能抢救回来。
蓉姐父亲是个身强体壮,营务庄稼的一把好手,不光如此,他还极重道义、勤谨能干、疼爱妻儿,品性德行一直为人称道,在蓉姐心中,她的父亲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
哪知他正值壮年,却突然离世,这对蓉姐的打击何其大?
她没法接受父亲骤然离世的噩耗,便将自己满腔的怨恨都撒在母亲身上,为此她曾长达几年不去见她,也拒绝和她说任何话,母女之间再无任何联系,蓉姐的四个弟妹也在她的影响下和母亲断绝往来。
后来有人从中说和,加上时日已久,蓉姐心中的怨气也消弭许多,蓉姐兄妹几人这才渐渐和母亲的关系缓和一些,哪能想到才没多长时间,他们的母亲竟擅自从外地带回来一个陌生的男人?
20多年前的农村,民风还十分闭塞,一个中年丧夫的女人外出打工,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就领回来一个身材矮小、样貌年轻,且操着一口浓浓外地口音的男人,这在十里八村简直是爆炸性的新闻,一时之间,村里人声鼎沸,众人聚拢一起,议论纷纷,嚼不尽的是非舌根。
蓉姐的夫家和娘家相距很近,仅一村之隔,蓉姐是长女,从小倍受宠爱,长大后大芸姥姥不舍女儿远嫁,坚持留在身边,没想到这在如今却给蓉姐造成巨大的伤害,因为大芸姥姥领回家的男人,不仅遭本村人议论,就连在蓉姐夫家的村子上,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粗俗笑谈。
蓉姐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自己母亲做出这等“没羞没臊”的事情,令她十分难堪,顶着众人异样的眼色,她活得十分狼狈,尤其是来自丈夫的冷嘲热讽,更加让她压抑满怀。
一天,在和好吃懒做的丈夫激烈争吵后,又被他拿大芸姥姥领回个男人的这事儿一阵挤兑,蓉姐连日来的郁积再也无法忍受,她一口气跑到大芸姥爷坟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许是也勾起了大芸舅舅的痛苦心事,他也和姐姐一样,两人一起跪在最敬爱的父亲坟前,痛哭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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