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诗趣话佛教
作者: 释道坚
南宋著名文士陆游(1125-1209),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亦文亦武,孝宗赐进士出身。曾出任绍兴邑薄、镇江隆兴通判及夔州通判,干道六年(170)入蜀,干道八年从军,后官至宝章阁待制。
他出生在民族和国家惨遭涂炭的北宋灭亡之际,为逃避战乱而远离家乡。他主张抗战,充实军备以收复失地,受到朝庭投降派的压制。晚年退居家乡,以诗酒自娱。一生创作了大量诗词,今存九千多首,内涵极其丰富。如抒发爱国热情,反映民众疾苦,描写日常生活,歌颂田园风光等,其风格或雄浑豪放如苏轼,或纤丽宛转似秦观。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著述存世。陆游博通三教,阅世深广,从苦难的人生中,体验到了生命的可贵与世事的无常,因而笃信佛法,为佛门居士。
他在晚年所作的《白发》中写道:
白发千茎绿鬓稀,卧看鵷鹭刺天飞。
平生窃鄙贡公喜,故里但思陶令归。
清坐了无书可读,残年赖有佛堪依。
君看世事皆虚幻,屏酒长斋岂必非!
青年陆游满腔热忱投入收复故土,过得文士军旅生涯,晚年回归故里,终老田园不再羡慕名闻利养,常常禅坐静思。因为有佛可依,看得世事如梦幻泡影,淡泊宁静。他一生好酒,在晚年也受持佛教徒的五戒法,“屏酒”食素,过得相当安闲自在。这是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这是一位追求心灵平和的禅者。晚年学佛,安享人生乐趣,是陆游看破人生,放下情执的淡泊。在他年满八十四岁时,作《八十四吟》一首:
新岁八十四,自宜形影孤,
睡凭书摈相,愁赖酒枝梧。
儿问离骚字,僧传本草图,
孰言生计薄,种芋已成区。
其中“儿问离骚字,僧传本草图”,很有趣味。
陆游共育有七子,《陆游年谱》中有记述:长子陆子虞,次子陆子龙,三子陆子修,四子陆子坦,五子陆子约,六子陆子布,七子是陆子聿。对这些孩子的教育,当是陆游的一大责任,然其所授,已不限于四书五经之属。
陆游的哥哥陆沅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很有修行。陆沅,号省庵,居四明之横溪,曾官至刑部都官。佛教志书上说他“凡天台教门,少林宗旨,无不博究”,每天早晨礼诵《法华经》达三十年。到了八十岁时,每日能诵《法华》三部。曾专心阅读《大藏经》,有“清晨三度到灵山”的诗句。据说陆沅临终预知时至,淋浴冠服而化,时异香满室。陆游为其撰写墓志铭——可以推测陆游的佛教信仰亦有来自家庭影响的一面。
一、早年参学悟道
陆游早年参访诸方善知识,多不可考。据《佛法金汤编》载,令其大开眼界,彻悟无生的是松源崇岳禅师(1132-1202)。
崇岳属南宋临济宗杨岐派,处州(位于浙江)龙泉人,俗姓吴,号松源。二十三岁出家,先后参谒灵石妙、大慧宗杲,应庵昙华等禅林大德,嗣密庵咸杰之法,历住报恩光孝寺,实际禅院、荐福禅院、智度禅院、云岩禅院。庆元三年(1197)住持灵隐寺,并开创显亲报慈寺。嘉泰二年示寂,世寿七十一。门人善开、光睦等为编《松源和尚语录》二卷,陆游为其撰塔铭。
一次,陆游问松源岳云:“心传之学可得闻乎?”狮云:“既是心传,岂从闻得!”陆游言下大悟,口出一偈:
几度驱车入帝城,逢僧一例眼双青。
今朝始觉禅家别,说有谈空要眼听。
在《松源崇岳禅师语录》末,附有陆游所撰塔铭,有“读师之语,峻峭崷崪,下临云雨,如五千仞之华山。蹴天驾空,骇心眩目,如钱塘海门之涛。虎狗股栗,屋瓦震堕,如汉军毗阳之战。可谓临济正宗应庵密庵之真子孙也”,文中高度赞扬了崇岳禅师的一生,也承认了这种禅宗特色的师师相授的传承关系。
禅家的妙悟,可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无泥迹可寻。陆游游学法海,欲以见闻觉知心,体验真常妙用,故禅师一语道破,此千圣不传的向上一着,关键在于契机。当下一念回光觉照,原来妙处不可道也。
尽管陆游有“说空道有要眼听”之句,实指道体如如,六根互用的妙境。
至此,陆游自号“放翁”居士。“放”,与禅宗大势中的“收”(制心一处,屏弃一切外缘,神光内敛,专注于心)相对应,即放飞心灵,自然天真之趣。放翁为号,表达了禅者洒脱自在,不受世俗烦恼障碍的逍遥境界。
二、与禅僧的交游
陆游喜交流,曾长期旅佛寺,与禅僧题唱,作林泉之乐。与禅僧相知,成为他一生的快乐时光,甚至在梦中,也与禅僧相晤。他在《八月二十三日夜梦中作》写道:
道士上天鹅一只,老僧住庵云半间。
去来尽向无心得,痴黠相除到处闲。
江山千里互明晦,鱼鸟十年相往还。
高岩缥缈人不到,醉中为子题其颜。
“老僧住庵云半间”的诗意,把人引向缥缈的山间清虚妙境,无世间功利之害,无去无来。此“无心得”,是佛教三论宗的“中道正观”,是泯灭对待的真性观,无我我所,非破非立。其间妙趣,被放翁描写得生动活泼,渐入佳境。在另一首《宝积寺》中,陆游写下了暂避尘嚣,空门悟道的心境:
偶来游古寺,景逐眼前生。
岩上高僧坐,林间野客行。
望穷沧海远,吟久暮云平。
此境真难到,登临暂适情。
据《丛林盛事》中载,涂毒老人居镜湖时,与放翁最厚。绍兴壬午七月二十七日示寂。放翁以诗哭之曰:
岌岌龙门万仞倾,翩翩只影又西行。
尘侵白拂绳床冷,露滴青松卵塔成。
遥想再来非四大,应当相见是三生。
放翁大欠修行在,未免人间怆别情。
又赞其真云:“骨格璝奇,精神潇洒。貌肃而和,语尽而简。画得者,英气逼人。画不得者,顶门上一只眼。”
这位与陆游相往甚厚的涂毒禅师,即著名的径山智策禅师。二者相知,如东坡佛印,已成千古佳话。智策禅师圆寂了,陆游悲不自胜,放声大哭,并作挽诗,像赞,永恒怀念其出世知己。
古代的佛寺,兼有寄宿功能。陆游出行,多居佛寺,并与僧侣交流,写下了大量咏赞之作,如《中夜投宿修觉寺》《追凉至安隐寺前》《夜行宿湖头寺》《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等,与寺院相关诗作达六十余首。他在《出游至僧舍及逆旅戏赠绝句》中道:
山僧邂逅即情亲,野叟留连语更真。
淡淡论交端有味,一弹指顷百年身。
饭炊适熟如延客,犬喜来迎似到家。
雨滴茅檐草烟湿,不妨笑语暂喧哗。
因为佛教信仰的缘故,每到僧房,如还自家,他看见僧人就像亲人一般。与山间野寺的淡淡之交中,僧人们朴实的生活与言谈,令他留连忘返。
与僧人对饮禅茶,吃僧人所做百家饭,为世间功名所累的陆游,甚至有了出家修行的念头:
云碓舂梗白,斋厨爨桂香。
百穷惭燕颔,一饱慰龟肠。
举世知心少,平生为口忙。
何当弃簪笏,终老掩山房。
世事难料,屡受打击的陆游,在佛门的洗礼下,豁然开朗,心境平淡。《法云僧房》中,他感叹“数点青灯经野市,一炉软火宿僧房。自嫌尚有人间念,却为春寒怯夜长”;在《访僧支提寺》中,信笔留下“高名每惯习凿齿,巨眼忽逢支道林”的诗句,并自比名冠天下文士的习凿齿,将遇到的世外高僧,比作晋代大德支道林;《独游城西诸僧舍》中,他潇洒地说:“我是天公度外人,看山看水自由身”;《敷净人求僧赞》中,他赞叹这位洗碗弄盘的修行僧:“有时与,有时夺,受用现前活泼泼”;《观华严阁僧斋》,他叹息:“早知壮志成痴绝,悔不藏名万衲中”;《华亭院僧房》中,他对“殿背无人绿钱满,小盆零落珊瑚花”的美境醉心不已;行将老年,有僧送藤杖,遂作《简僧求奏望山拄杖》:“老病龙钟不自持,饱知藤杖可扶衰”;来到四川云雾山,作《九日试雾中僧所赠茶》,想起“少逢重九事豪华,南陌雕鞍拥钿车”,心中感叹不已,借居僧房,得诸快乐,作《僧房假榻》,有“旁观莫苦嘲痴钝,此妙吾宗秘不传”之论……而寓居僧舍,与禅僧游,已经成为陆游生活中的重要部分。
三、放翁诗文与佛教杂淡
陆游的诗中,每每提到佛教的点点滴滴,即是抒发他对佛教的真挈感情,并且非常了解佛教的仪规生活等。
他在《故山》中有“打包僧趁寺楼钟”之句,将出家修行人起早远行的情形,描写得真真切切——寺院一般三点过起床,先打板,次撞钟,再擂鼓,闻鼓声开始进殿堂,准备早课。
远行参学的僧人,伴着悠扬寺院钟声,开始“打包”,准备行礼。“打包”本是禅僧出行准备行李的俗语,现在已经变成了通用词汇。
在《远游》诗中,陆游道出了与僧人交流的心里话:
交游虽广知心少,香火徒勤愿力微。
堪笑只今成底事,青灯无恙且相依。
人间交游,多为权贵之交,交游虽广,而少知音。他本以为通过广泛结交朋友,达到相知的愿望,但这些香火都白上了。只有僧人不计贫穷贵贱,以平等待客,让他孤独的心,有所依持。
出入僧舍,寄居佛寺,随着对佛门的深入了解,陆游发现朝庭给僧人颁发戒牒,也要受到世俗的管辖,心中不满,写下了“求僧疏搭袈裟展,钵盂却要护身符”之句,认为僧人一衣一钵,已经放弃了一般人所追求的生活,专注于出世修行,就不该予其拘束。
陆游爱到佛寺,并参加一些佛事活动,如超荐祖宗的七月半(又称盂兰盆会)。他在《老学庵笔记》卷七中载:“七月中旬,俗以望日具素馔享先。织竹作盆盎状,贮纸钱,承以一竹………谓之盂兰盆。”他详细地记载了盂兰盆会的盛况,并将一些地方性的民风民俗,描写得相当仔细。
每逢腊月八,寺院都施舍腊八粥,陆游每每到寺品尝。他在《节物》中说:“节物犹关老病身,乡傩佛粥一年新。”身体虚弱的话,就到寺院或乡社里看傩戏,喝腊八粥。在《十二月八日步至西村》中云:“今朝佛粥更相馈,更觉江村节物新。”吃着佛寺赠送的腊八粥,他感叹乡村里鲜活的生命迹象,正在升腾。在《冬日排闷》中道:“佛粥春盘俱不远,离离斗柄欲东回。”腊八粥后,春天即将来临,喝着热腾腾的佛粥,陆游想到了未来的希望。
中国佛教对世界慈善公益事业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宋代佛教虽然不振,但仍然参与社会公益福利事业。《老学庵笔记》卷六载:“今僧寺辄作库,质钱取利,谓之长生库。梁甄彬尝以束苎就长沙寺库质钱,后赎苎还,于苎束中得金五两,送还之。”
文中所说长生库,相当于现代的车行业,不以赢利为目的,属于佛教开办的慈善事业。当人们经商或种地急需钱用时,可以到佛教的长生库中借钱,度过难关后。可以酌情给予利钱,以利益更多的人。也可以拿着家中的东西,到长生库来当钱,等度过危难后,赎回物品。这当是典当行的雏形,经佛教发明,已经成为一个特殊的行业。如银行业,慈善基金,典当业、保险业等,对社会的贡献很大。
陆游的诗中,处处可见佛教的影子。如《湖上》的“桃李已忘畴昔分,禽鱼犹结后来缘”。讲的是缘分,结缘;《抄书诗》有“书生习气重,见书喜欲狂”,此习气是法相唯识学的专用名词,形容长久形成难以更改的习惯:《夜大雪歌》的“初疑天女下散花,复恐麻姑行掷米”,以天女散花形容夜雪之气势;《山园草木四绝句》之“少年妄想今除尽,但爱清樽浸晚霞”,有除尽妄想之说;《书叹》有“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缚襄”句,意思是人造业,因果报应不虚,如作茧自缚;《怀江公民表》引《维摩诘经·弟子品》“吾见此释迦牟尼佛土三千大千世界,如观掌中庵摩勒果”,作“九州看如掌中果,天不遣为吁可惜”;《幽居》有“衰极睡魔殊有力,愁多酒圣弥无功”句,说佛家所述财色名食睡五欲难伏。
陆游援佛入诗,以诗言佛,佛教信仰,已经成为他的崇高生活,在他晚年《朝饥示子聿》中说道:
“水云深处小茅茨,雷动空肠惯忍饥。外物不移方是学,俗人犹爱未为诗。生逢昭代虽虚过,死见先亲幸有辞。八十到头终强项,欲将衣钵付吾儿。”
“外物不移方是学,俗人犹爱未是诗”,这是放翁禅趣的深刻写照。在世间功名上,放翁屡遭不公待遇,但豪情壮志,不减当年。
而悟入禅宗要门,更是值得他大书特书的,让他“死见先亲幸有辞”。行将晚年,他想引导儿子学佛,不知这七个儿子中,“陆老七”是否得其衣钵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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