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继续为你介绍牛津大学历史学家麦克米伦的著作《缔造和平》。这本书写的是1919年上半年,在巴黎和会上的种种细节。
我读这本书最大的感慨就是,身处在历史现场的人好可怜,不管他的智力多发达、权力欲有多大、人品多高尚,他都看不到历史的延长线。
你可能会说,不对啊。事实证明,有很多人就非常有远见啊。就拿巴黎和会来说,至少有两个人非常有远见。
最著名的是经济学家凯恩斯。他在巴黎和会上,是英国财政部在巴黎的首席代表,对经济问题有很大的发言权。但是,他对凡尔赛和约非常不满意,回国之后就写了一本书,叫《和约的经济后果》。其中重要的观点是,怎么能让德国人赔那么多钱呢?这有两个坏处,第一,德国赔那么多钱,就没有购买力了啊。那会影响英国的出口啊。英国经济也会受影响啊。第二,德国人会因为被敲诈得这么狠,复仇的心理就会燃起啊。隔了很多年之后,大家说,你看,凯恩斯有远见吧?他预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还有一个人,就是法国的元帅福煦。他是一战时候协约国军队的总司令。过去,我经常看到有人引用他的一句话,也是在巴黎和会上说的,他说,“这不是和平,这是20年的休战”。真有远见啊。时间恰恰好,果然,1939年,20年后,希特勒就发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你说是不是这个福煦元帅料事如神呢?
我们在下这个判断之前,先来看看福煦是怎样的一个人。
福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主要是一位军事理论家,是个教授,军事理论家,是个军校的校长。他的军事理论的核心就是战斗,就是进攻,就是靠意志获得胜利。大战刚开始的时候,法军大败,总理克列孟梭说,“我发觉自己被夹在两个人中间。一个对我说我们完蛋了,这个人是谁啊?也是法国的元帅,贝当——我们知道,贝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果然就主持了对德国的投降——另一个则像个疯子,渴望打仗。”这个人就是福煦。
克列孟梭说,于是我对自己说:就试试福煦吧!你看,这是法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不得已做的一个选择,选择了一个意志力极强,但是只知道进攻的人。这样的一个人,当然就有他的性格缺陷。美军的总司令潘兴对他的评价是,他眼界窄小,没有气度,固执己见。
正是因为福煦的这种性格,克列孟梭说:“在战争中,我每天都要盯着福煦的一举一动,以防他做出什么蠢事。”战后呢?他甚至没有把大元帅福煦放到巴黎和会的法方代表团当中,而且他明确表示,福煦只有在被邀请的时候才可以参加会议。
有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巴黎和会开到最后阶段,经过漫长的争吵,终于,和约的细节敲定了,也打印出来了,开会表决那一天,福煦突然站出来,说要发言,说什么呢?说,能不能把德国和法国的边界定在莱茵河?这可是,半年前讨论过的话题。这个时候福煦又把它提出来,当然是不合适。
其实福煦有自己的理由。有一次,他在接受报纸采访的时候就说,如果德国和法国的边界不定在莱茵河,将来德国就可能绕到法国的北部,击败法国,而且占领英吉利海峡的港口,进攻英国。果然,20年后,希特勒就是这么干的。
但是克列孟梭当时气坏了,我好不容易死缠烂打了半年,争取了这么个结果。你现在横插一杠子,搞这么一出,为啥呢?克列孟梭怒气冲冲地质问他,福煦说,我只是为了让我的良心好过一点。
说到这儿,你理解我想说什么了。福煦也好,凯恩斯也好,他们的先见之明,是建立在他们的狭窄视野上的。福煦是因为军人根深蒂固的战斗意识,凯恩斯是因为经济学家对经济规律的洞察。这都没有错。但是对于当时真正掌控局面的政治家来说,他们要考虑的是更全面的因素,要对总体态势进行衡量。在他们看来,凯恩斯和福煦式的固执己见,当然就是不合时宜的,是偏狭的。他们的意见,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其实并不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
我们这些后人看历史的时候,把当年的这些声音挑选出来,惊叹说,这些人真有远见。但其实,这是一种幸存者效应。在历史现场,它只是嘈杂声音中的一种而已。当时的那些局面的掌控者是没有能力把他们挑选出来的。
那你说,是不是政治家都没有远见呢?
真不是。每一个政治家都尽可能地向远处看。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一个动作,在未来会引发周边因素的反馈,会让这个动作的初衷变形。他们都尽可能地把所有这些因素都考虑在内。
举个例子,停战之后,德国的经济是崩溃的。尤其是粮食不够。那协约国要不要给德国卖粮食呢?不卖吧,怕德国真的崩溃了,或者爆发革命,变成和俄国一样又一个布尔什维克上台的国家。那对西方来说,是一场大麻烦。卖吧,又怕德国储备粮食,又能开打,或者因为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在和约谈判的过程中又强硬起来。你看,协约国要考虑的因素复杂吧?
后来还是决定卖给粮食。协约国说,好吧,你德国的军舰是没有了,但是商船还在啊,你们自己运。但是运的速度非常慢。为啥?德国怕商船一出港,就有去无回,被协约国给扣了。你看,德国考虑的因素也复杂吧?
还有一个问题,你拿啥来买粮食呢?德国说,能不能找美国贷款?美国当然不干,我们刚打完仗,地主家也没有闲钱,我不管。那德国说,我拿自己的黄金储备来买。法国又不干了。什么?黄金储备?我还惦记着拿你的黄金储备来还我的战争赔款呢?你都买粮食吃了,将来拿什么来赔我?你看,法国考虑的因素也复杂吧?也长远吧?
政治家盯住的,是多个因素,多个后果,他们都不傻。他们想的都是长远。就拿德国赔款问题来说,这是后来被指责得最多的一个因素。说协约国找德国赔得太多了,以至于后来德国被逼急了,要复仇,而且导致了希特勒上台。
其实这个因素,巴黎和会时的政治家想到了。英国内阁大臣孟塔古当时就说,“如果赔款的数字太小,德国人就会欢天喜地地付账,但是协约国拿到的就太少。反之,如果这个数字太大,德国就会把和约当成破抹布扔掉,协约国什么都拿不到。”你看,多重因素都被考虑到了,后来德国赖账不付钱的因素也被考虑到了。但是没办法,身在局中的人,除了尽可能平衡各种因素之外,别无他法。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今天节目的开头才说,本质上在历史现场的人,没有人能够看到延长线上的历史。
巴黎和会,这是发生在100年前的历史。它的各种前因后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已经像看澡盆里的鱼那么清清楚楚。不过,我们这代人也会有自己的历史转折点,我们真的能够看清历史的未来吗?也许,我们能做的,就是对历史的无穷可能性存一份敬畏。仅此而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