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分优雅地在唱片机里推进那张“无痛命运”,我想,所谓的“无痛命运”有可能是一位歌手的名字,也可能仅仅是一张唱片封面乱涂乱画的广告词。
“without you I am dying.”躺在身边的她像极了一种名贵的纯种波斯短毛猫,身体蜷缩成母胎中婴儿的样子,将脖子深深埋进黑色高领毛衣的长筒里,只露出两只汁液饱满的眼睛。她十分认真地注视着我,就像注视着墙壁上的一只挂钟。
我觉得,此刻的我成了这稀薄而厚重的空气中,唯一被她审视和探索的对象,她的眼神透露了她的情绪,她甚至想要打听我肠胃里的小钟表已经走了几圈。
"without you I am dying."我依样画葫芦一般重复一遍她的话。但连我自己也甚难觉察的是,我的眼前竟然梦幻般地浮现出一圈圈的光晕。时值黄昏,又刚好是夏末,夕阳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微光,的确很容易让人迷醉,不是吗?我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心里竟微微地荡漾出一丝甜蜜。
“最爱的曲子之一”她像猫一样用力伸伸懒腰,“嗯呜……”充满磁性的慵懒声线,与耳边的钢琴曲恰好十分契合,“也许没有之一,就是最爱的。”
我心领神会,也许心潮澎湃,但只是她微微点头一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怎能忘记。
和她一起躺在地板上安安静静地听唱片的日子,便可以说是整个中学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了。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她家客厅地板上光洁的表面,和冰冷的触感。她慵懒的笑容,和着优美的音乐旋律,不知不觉被藏匿进内心深处某个不被觉察的角落里,直至今日仍然不停地翻滚出来,当时的触觉,听觉,嗅觉,以及呼之欲出的情愫,常常让现在的我一边懊悔,一边沉迷。
我们最常听的唱片还是那张“无痛命运”。十七八岁的年纪,也许并不能对命运抱有任何意犹未尽的痛觉,即便是自觉的痛,也大多和真正的悲苦无关。但是,那种对“无痛命运”的深刻浸入和渴望,正如蚕蛹般,慢慢在自己的茧中制造出无数忧伤的空气,这种空气既迷人诱惑,又让人窒息。
“你知道,弗洛伦蒂诺与菲尔明娜吗?”
她转过身子,把手臂支在毛茸茸的脑袋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她的头发凌乱而随意地挂在高领毛衣上,我能闻到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这是我记忆中只属于她的第一无二的味道。
钢琴声渐渐没过了周围的燥热和蝉鸣,夕阳也显得格外柔和起来。从窗外的一角望去,甚至能看到早早浮现在东半天的月亮。
“马尔克斯?”
“嗯,”她点点头,“你觉得他们之间的爱情美吗?”
“说不上美不美,更多的是一种自我救赎吧。”
“哦?”她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我还以为你要说很美好呢!”
“弗洛伦蒂诺到死都不知道菲尔明娜最后是真爱他还只是出于同情,这可以说是最大的悲剧。”我不假思索的答道。
“他们当然是相爱的,尽管等到老了,皮肤干涸的时候才有机会紧紧贴在一起。但是他们最终互相理解了,并且死在了一起,这已经足够了。”她柔和的目光里,似乎有一条湍急河流瞬间流过。
“未竟之事犹如梦幻,弗洛伦蒂诺只是生活在自己梦幻和执念里。要知道,上校的信也好,戈多也好,无法到来的事物最终都变成了一种希冀。有时候,毫无指望的等待却是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所以,他们的爱情最后达成的时候,就此死去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她突然咯咯大笑两声,随后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思考和沉默。“原来,我们对待爱情的观点那么不同,真是难以想象。我相信,可以老了再爱。而你相信,再不爱就老了。”她依旧微笑地看着我。
我试图从她的微笑里努力分辨,她会希望向我传达些什么。
“我不过是相信,世界万物最终都敌不过时间!”
我起身,从鞋柜里拿出鞋子,蹲在门边慢慢穿起来。中学时代最后的那个下午,从未谈论过爱情的我们,突然开始说起爱情这件事。但即便是这样,我也始终没能战胜时间,敌过万物。
她跟到门边,用力,也许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我不敢回望她,我的脸部肌肉僵硬地如隔夜冷冻过的鸡胸肉,但仍然要保持风度不是吗?我努力扬了扬嘴角,“乐观主义也敌不过时间呀!”
离开她家门口的一刹那,我身体强烈的欲望告诉我,我多渴望离别前,在各自的戏码里加上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从未拥抱过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个下午之后的十年,我在离家乡二千公里的地方安了家。她一直住在国外,我连她的通讯方式都没有。2015年冬天,我回家乡,她回国,我们在离学校五百米的地方相遇了。
可笑的是,在目光相撞的一刹那,我们俩都呆愣了。我们都忘记了开场白。我只是说,“hey, without you I am dying.”她也没有说起别的话语,只是微微一笑“嘿,无痛命运你还在听吗?”
她比过去显得更成熟,更优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质。我看着这么优秀而美丽的她,心里竟生出一丝恍如隔世的喜悦和自卑来。
我们一起沿着学校花园的小径散步,时间仿佛还停留在中学时代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停留在那个还不敢说爱,只用音乐代替沉默的年代。
我忍不住咧开嘴对她一直傻笑,那是一种阳光扫去一切阴霾后的干净而温暖的笑。
“你那次是不是拿自己比作费尔明娜?”
“你难道没有把自己比作弗洛伦蒂诺?”
然后,我们都开心地咯咯大笑起来。
“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这一生其实是可以爱上很多人的。有时候,我们不是喜欢某个人,而是喜欢某种类型的人。”
“可是,纯爱却只有一次,虽然时间会抚平一切。但也很难带来另一次纯爱了。"
就像小时候一般,我们一起躺在她家地板上,听着“无痛命运”。她安静,沉默,泪流满面。“弗洛伦蒂诺,费尔明纳结婚了,嫁给了乌尔比诺。”
“我知道。”努力忍住眼角的泪水的。奇怪,我突然能真正听懂“无痛命运”所表达的情感了。有些音乐果然不属于那些强说愁的年纪。
“费尔明纳,如果有一天,你变成了寡妇,而我还没死,不管多老,请你来找我,好不好?”我悄悄地,大胆地握了握她的手,她也没有收回,只是很认真地注视着我,就像注视着墙上的一只挂钟。然后我也注视着她,我们在对彼此唯一的审视和探索中微微笑着。
我只是在心里默念,不管胃有多疼,多么翻江倒海。如果有来生,费尔明娜可不可以早点爱上弗洛伦蒂诺,弗洛伦蒂诺能不能勇敢一些,因为他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儿,而不是现在的糟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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