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康还在放鸭，芦苇荡的天气时好时坏。鸭子大了很多，一个个肚子圆滚滚的，像孕妇。
这片芦苇荡里的鱼和虾非常多，夏天闷热的傍晚，经常能看到肥大的鱼儿跳出水面。撑着筏子在芦苇荡里赶鸭，透过水面，也能看到鱼。
这儿是鸭子们的天堂。
鸭群大了，父亲一个人放不过来，就给杜小康分了一半，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儿大要离娘，鸭子大了，你也给老子分担点责任，这一半给你放，丢了少了可不行，五十只，给老子记着数。
密密麻麻的鸭子就这样被长篙分成了两半，鸭子们肯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昨天还在一个圈里，怎么今天就要跑到两个圈里，鸭子们歪着脑袋，嘎嘎地叫着，互相打听着。打听清楚了，原来是父亲的懒病犯了，也是为了锻炼杜小康，它们也得分开。
分开就分开，分开了还是鸭子。
鸭子们从油麻地走到芦苇荡，脚趾都磨破了，鞋子也换了好几双。
父亲和杜小康的脚脖子以下 ，都被水泡的呈现出腐尸一样的白。父亲的脸变化不大，还和以前一样黝黑，杜小康的脸被风吹日晒后，变红，变紫，变黑，胳膊粗了壮了，更有了力量，杜小康甚至觉得自己能把那条小木船举起来。
小木船被拖到岸上，父子两个人在小木船上简单地搭了个帐篷，两个人就挤在那里，晚上有点冷，父亲总是一次次给杜小康掖掖被角。有时候父亲早早睡着了，杜小康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听着父亲的呼吸声，外面偶尔传来不知名的鸟叫，鸭子们也叫一两声，更多的是风声。风吹得芦苇荡沙沙的声音。杜小康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在梦里，他好像在水里游着，也是晃晃悠悠的，又梦到了油麻地的树，树是有根的，可是树没有脚，不能跑。还有油麻地小学，他看到了大黑铁门，红旗，五角星，进了大门左右两排的黄杨树，好像每个学校都要栽种黄杨树，这不知是什么道理。教室里的课桌和黑板有点破了，不过大家也都习惯了，没什么的呀，都是这样的。大操场角落里有棵大柳树，风一吹，柳枝摇摇摆摆，老师不许学生随便折柳枝，更不允许学生爬树。
杜小康梦见自己爬上了大柳树，大柳树很好爬，他越爬越高，爬到了大柳树顶上，他长在了大柳树身上，他的腿和大柳树长到一起了。现在杜小康是世界上最高的人了。
不能动就不能动，现在我变成了一棵树。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大柳树的每一条根和每一片叶子，风吹过来，杜小康觉得舒服极了，好像在挠痒痒。
每条根都扎的很深，最长的那条根都有十米远了，原来操场下面是大柳树的根，我们每天就在大柳树的根上面跑来跑去的。地底下还有水，用根一吸水就喝进肚子里了，真好玩，杜小康不由得多喝了几口水，以后再想喝水了，直接脚伸进河里就行了，噢，根就是树的嘴巴呀。
地下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子，它们都忙忙碌碌的。
杜小康看到了教室的房顶，看到了红旗，看到了远处的稻子。
房顶有个羽毛球，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红旗偶尔动一下。
稻子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杜小康想和它们打个招呼，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桑桑秃鹤纸月细马他们来操场上玩了，杜小康能听到他们说话，看到他们玩，杜小康想和它们打个招呼，可是一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树是沉默的。
桑桑他们玩了一会儿，杜小康多么希望他们能抬头看看大柳树，这样就能看到自己了，可惜他们始终没有抬头，他们蹲在地下，头低着看树下的蚂蚁。
桑桑他们要走了。
杜小康再也忍不住了，想喊他们，他真的喊了出来“哎，桑桑，秃鹤，纸月，细马，等等我，我是杜小康。”
可他们还是走了，什么都没听到。
杜小康着急了，挪动脚步去找他们，大柳树浑身一震乱抖，掉了一大片叶子，杜小康脚下一滑，从大柳树顶端摔了下来！
啊！
杜小康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可这个梦是那么真实。父亲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睡吧，明天还要赶鸭呢。”
父亲的手拍了拍杜小康。
杜小康突然觉得整个天地间就剩下他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了，还有一群孤零零的鸭子。
杜小康睡着了。
每天早上起来，就在河边洗脸刷牙，在这里很少遇见人，可并不意味着要放弃掉清洁自己，老师说了，要讲卫生，每天要洗脸刷牙，每周洗头洗澡。
父子二人蹲在河边，乳白色的牙膏泡沫从嘴角溢出，鸭子们奇怪地看着主人的举动，他们好像在举行什么仪式一样。
洗完脸，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空旷的芦苇荡，让人忍不住想喊一声出来，杜小康喊过，可惜回复他的还是空旷的芦苇荡。声音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深水里，翻不出一丁点儿浪花。
父亲已经开始做饭了。
早饭依旧是粥，父亲说了，他不会做饭，早饭只能吃粥，午饭只能吃米饭和面条。菜是赶鸭时候顺手摘的野菜，在开水里焯焯，撒上调料，锅里烧点油，滋啦一声泼上去，搅一搅，就行了。
有时会捉到鱼，杜小康就会在锅里煎一下，两面变黄就好了。
还吃了很多次鸭蛋，带壳煮着吃，煮荷包蛋，炒着吃，做成蛋花汤吃。实在是吃腻了，父子二人到后来看到鸭蛋就犯愁，不想吃，实在是吃腻了。
杜小康开始洗碗。
收拾好了，就开始放鸭，鸭子们早已经按捺不住，急着要出去。
一时间嘎嘎声，人喊声，鸟叫声混成一片，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间之一，另一个时间是鸭子回家的时候。
孤独慢慢被消化，长进了杜小康和父亲的身体里。
他们很少说话，习惯了简短的对白。
这日子还得多久？
快了快了。
上次就是快了。
真的快了。小康，真的快了。
杜小康看看远处，又看看父亲，他不相信父亲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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