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她的时候我刚走上大桥。
风雪声撕扯着耳膜,脑袋中装满了共鸣的回声。面前的山在风雪中影影绰绰,只能显出巍峨的轮廓;举目平望,天地浑然一色,混沌纠缠在一起,令人目眩神迷;桥下不冻的河水湍急地流着,在冰层上激起炸裂的水花。
这种天气,上山就是遭罪,裹紧衣服也觉得要被冻穿。即使这样身边还有激动的游客啊啊喊叫。
她就在这时出现,从眼前的山里,冒着风雪,裹着裘皮,与周围的一切浑然一体。一度我以为我眼睛花了,直到她站在我的面前,我才真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人。
我抽动一下嘴角,等着她开口。
这么多年,这种面对面的博弈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她不能放过我,我也不缴械投降。
我们每个人出生的时候胸骨里都会镶嵌一颗宝石,但却很少有人明白它们真正的价值,也不知道如何使用它。
除了宝石,伴随着我们降生的还有他们——剥石者,人们都这么称呼他们。
剥石者会随新生的人们一起成长,并在一定的年龄段把人们胸口的宝石剥掉——他们不一定是亲自动手,也会用一些欲望诱惑人们,让人们自己情愿把宝石交出。剥石者存在的目的就是拿到人们胸骨里的宝石,他们不会伤及人们的性命,甚至在危难的时候,还会救人一命。
得到宝石后,有的剥石者会直接消失,而被剥石的人们变得逆来顺受,服从统治者的安排。也有的剥石者会钻入人们的身体,和被剥石的人结合起来,让他变得浑浑噩噩,荒废度日。
传言说,剥石者是统治者下派清除宝石的,以便让人们更加服从管理,不会暴乱;不过也有人说宝石会让人们迷失自己,而失去宝石的人生活会非常顺利——剥石者就是拯救人们的。
总之,大多数人对剥石者都表现接受的态度,在一定时间内都会让他们拿走宝石。
但也有例外,有的人一直到老也没有放弃宝石,他们一生都在与剥石者做着斗争,在别人看来,他们活的拧巴且艰难,在我看来,他们的斗争伟大而有意义。
因为我也一直与剥石者做着抵抗。
“来这自寻短见?”她说话,嘴唇未动,即使耳边风声呼啸,她说的每个字仍有力地叩击着我的耳膜。
我能感受到她轻蔑的笑意。
“到哪也摆脱不了你了。”我笑。
我与她正面对抗过几次,无论是斗的头破血流还是灰头土脸败走,都没让她夺走宝石。
最危险的一次是两年前,她引我到鹅城,在鹅城,她可以操控时间空间。
她制作了一个极其美好的梦境:那犹如伊甸园的原野,人们自由地唱着歌,远处的象牙塔高耸入云,美轮美奂。她向我暗示交出宝石后的生活就像梦中那样,但我没有被迷惑,我知道那是美好的假象,用手指一触便溃散的泡沫。
诱惑不成,她便用武力把我困住,四周是漫天的水墙,我压抑地不能呼吸。我伸手向身边的父母求救,他们却立场于她,劝我交出宝石,看热闹的人们也指指点点,暗中嘲笑。我心灰意冷,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我从梦境中象牙塔顶跳下,打算了结生命,她在半空中救下我。
“我只要你的宝石,不要你命。”
“拿走宝石就是拿走我的命。”我恶狠狠地说。
她被我吓到了,没取宝石,把我送回家。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个月没出门,读了很多书——那些一生都与剥石者对抗的人写的书,教人们如何安身立命。
我从书中了解到宝石的强大力量,也看到对抗者的幻灭与成功。
“惧怕是屈服的开始,屈服是生命的终结。”书里写。
我夜夜都睁大双眼,害怕沉入梦境,不知不觉被剥石者拿走宝石。
我心力交瘁,但内心变得更加勇敢强大。
“我不会让你死的。”
“多劳你费心了。”我停顿一下,“但我想让你死。”我说的很确定,吐字清晰,字字沉重,说完还是一笑。
她被我这句话惊到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身边的人围观着我们俩,我瞟了一眼,他们胸口都没有宝石。
风雪更重,山已无轮廓,我的眼眉胡子早已被白霜糊满,沉默,仿佛吐出口的每个字都会被冻截在半空。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我打破沉默,“你们为什么要我们的宝石。”
记得这个问题我问过父亲。
——“因为你要生活”
——“有宝石就不能生活了?”
——“可以,但是很难。这玩意儿拥有特别大的力量和诱惑,我们这样的人不能控制那么大的力量,就被诱惑给迷住了,它们就慢慢儿毁掉你的前途,你这辈子就完了。”
——“那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了?”
——“有,那些和咱普通人不一样的人。”
我自小就认为我不是普通人,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我对自己的想法骄傲自豪,逢人便讲。父亲总会在这时候打击我,“咱就是个普通人,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只会让你活不下去。”
我的确见过与剥石者抗争到最后变得疯癫,甚至半死不活,可最终也得交出宝石的人;父亲总拿他们举例子。
“安稳活着最重要。”他说。
“想让你们活得更加安稳。”她思索了一下。
“是更方便管理吧?”我一直相信,是统治者要我们拿掉宝石,让我们失去强大的力量与思想,从而更加方便于管理。
统治者都是有宝石的,并且尤其闪亮。
“无论你怎么想,你看他们,活的不更加安稳么?”她用眼神扫过看热闹的人们,。
宝石带给人们感知生活的能力,独立思想的能力。“人们被夺走了宝石,所以不知道生活的滋味。”书里这么写着。“更重要的是你的执着,这超过了宝石本身,对于那些为宝石斗争终身的人,宝石恰恰变得不那么重要。”
“或许不是安稳,只是愚昧无知罢了。”我并不想和她争论,“该做个了结了,宝石不会给你,所以要么我死,要么你死。”我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这句话,我对她,对我过去遭受的苦难已经忍无可忍,愤怒至极。
她的脸由于惊愕而变得扭曲,嘴角微颤,眉头拧作一团。
旁边的游人更是惊讶不已,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小声地劝着我说:“算了吧,非要弄出人命嘛,一块破石头而已嘛,就给她呗,交出去了更轻松,咱活的不也挺好。”
“对呀,对呀。”还有人附和。
我和她对视着,旁若无物,脑海里回忆着一幕幕挣扎的往事——我想起由于父亲的小时候对我的打击,我不再和任何人谈及我的想法,我只在心里发声、说话、呐喊,而成为别人眼中的怪人;我看见铜墙铁壁似的海浪压迫我而来,没人愿意伸出援手,父母在远处劝我投降,任我斗的鱼死网破;我想起无数个夜里我瞪大双眼,生怕剥石者在梦里夺走我的宝石;我看见那个孤独的我,在漆黑的屋子里,点着蜡烛,在书本里寻找答案,坚定自己;我看见宝石,在那一刻,在这一刻,在我胸前,闪闪发光。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说的宝石的无限力量,原来我一直都有着这种力量,并在这一瞬间达到顶峰,我感到所有的风雪都成为我的武器,承载着我的愤怒,如同她的水墙——风更劲,雪更盛,群山呼啸,势不能挡。
我冲向她,雪化作剑锋,风变成城墙。
——她从桥上跌落。
她攀住悬崖,看着我:“救我。”
我望着她的双眼,在那深邃的眼睛里,我分明看到了我的未来——没有大灾大难,没有冲突荆棘,没有痛苦伤病,平坦的,安稳的走向终极。那是一个人人都向往的世界,那就像梦境中伊甸园一样的世界。
我忽然间犹豫,在迷茫未知的探求斗争和平稳安心的坦途未来之间犹豫。
在犹豫中,那宝石的力量一瞬间消失了,我像鼓足了的气球忽然泄了气,于是我慢慢地伸出手,要抓住她,这时胸前的宝石忽然大放异彩,闪亮耀眼,我停顿了一下,她终于坚持不住,直直地掉下万丈冰原。
“你会后悔的……”她的声音渐渐消散,旁边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我伸出的手还没缩回来,宝石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胸前的宝石变得异常沉重,我感觉到他活了过来,嘿嘿地对我笑着,仿佛在说:“这次你永远也丢不掉我了。”
我头脑开始混沌,雪下的更大了,遮住眼睛,我仿佛听到远山的风雪声,夹杂着微弱的呼喊,像她的声音,又像是宝石的声音,两者混在一起。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朦胧里仿佛漫天盖地全是她那深邃的眼眸、眼眸里我的过往,现在和不确定的未来。
我头疼欲裂,轰的一下跪下,世界刹那安静,雪片静止在空中,雕刻出风的形状。宝石在胸前忽明忽暗,我眯着眼,轻轻开阖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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