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火烧馍

作者: 笔架山下 | 来源:发表于2020-04-19 20:46 被阅读0次

    “磨年磨”也是农村一年一度进入腊月后的农忙。

    家家三五斗,五六斗地淘麦,一般端午节前不再打细粮。 为了让面粉经得起储藏,各家各户总是把麦子晒的嘎嘣脆响。麦子晒的过干有一个缺点,就是麦子进入面粉机后滚子相互磨擦产生热量,容易“烧膛”,更重要的是每家每户一百斤麦子都要磨八九十斤面粉,面粉颜色不黑那才叫不正常。

    一九八八年冬天,丈夫要去首都北京看望在武警部队服兵役的儿子。

    吃过晚饭,妻子把白天发在洋瓷盆的面抓到案板上做成六个坨坨,开始烙馍,准备明天丈夫路上坐车的干粮。当馍炕到八成熟的时候,妻子把平时舍不得吃的芝麻油淋到馍上,馍也开始散发着麦香,变得金黄。为了让馍更加香甜,更加脆香,妻子跟丈夫商量,晚上馍就放在锅里不拣起来,用灶内的火炭热灰再炕一炕,明早再装上。

    镇上到城里唯一的班车是早上六点半,六点半天还没有大亮。丈夫必须在六点以前赶到离队八里以外的大路边上。

    为了不误时间,丈夫借了邻居一块上海宝石花牌机械手表,晚上借时还不忘嘱咐手表主人教他如何给手表上发条。

    明知冬天的夜十分漫长,但丈夫总是不放心,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表,心想:“是机械就会出问题。”生怕时间不准,表突然停下不走了。好不容易熬到四点半,他就开始起床。其实,他和妻子一夜都没合眼,妻子也说“坐车尽早不尽晚。”

    他穿上干净的袄子,套上新做的四个兜上衣,腿上是两天前才上街买的红色绒裤,外面是平时出门喝酒时才穿的一条黑兰裤子,双脚穿上洗得发白的一双解放鞋。――“这已经够体面了。”丈夫心里不由自主开始有些得意。

    他简单洗漱一下,取下挂在案板上方桩桩儿上的挎包。

    “六个都装上。”妻子在被窝里嘱咐着。

    “你放心,知道了。”丈夫殷勤地应着。

    他揭开锅盖,六个火烧馍就像他们精心培育的六个孩子,紧紧围坐在一起,摆成了梅花状。他掂掂这个,又捏捏那个。妻子的手艺一流,六个火烧馍长的一模一样,但仔细观察掂量还是能分出大小。他拣了他认为小一点的四个,装进挎包,拿着家里唯一的电器(手电筒),踏出了家门。带着对家和妻子的依恋与嘱托,带着对儿子的思念,也带着对未知世界的无限惆怅,向黑暗硬闯。

    顺沟而上的北风吹过两边山林,呜呜作响。被风吹起的沙子刺打着他刚毅的脸庞。麦田里的苞谷叶打着旋,相互碰撞着、拍打着,撞击着地旮旯的石抗。

    他顾不上这些,农村人也不害怕这些,他唯一的目标就是六点以前到达大路边上,坐上进城的班车。

    不到六点,他到了乘车地点。一道强光从西边镇子方向射来,他心里一紧,“难道是发车提前?”他用左手提了提挂在右肩上的挎包,又摸了摸装在身上的全部“家当”。

    当车快速靠近,才发现不是客车,这是车牌照为鄂C10157的灰色东风卡车。开车司机是邻居的儿子,曾在后勤保障部队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

    “这是在黑地里,要是白天他一定会按喇叭鸣笛,那样我就可以站在车厢里,到城里去。”他这样想着,车已擦肩而过,扬尘而去。

    “谁会想到,一位想进城的邻居独自站在黑影里。”

    他又开始张望,又一道强光射来,这是镇上唯一的吉普急着赶到城里开会。

    “嘀,嘀嘀”喇叭声紧接着响起,伴随两束不太刺眼的光亮驶过来,这是他等待的镶着红条的白色客车。天慢慢亮起来了,他扭头看了看家的方向,踏上了汽车。上车后他又隔着玻璃对家乡的方向望了一望。

    “妻子可能已经起床,也许正揭开锅盖,骂他一声‘老鬼’。”想着这些,他嘴角泛起一丝调皮而又自豪的笑意。

    左右颠簸的客车像摇篮一样,很快他进入了梦乡,一觉来到了郧阳。

    随着一声浑厚的汽笛声响,他和乘坐的客车一起上了渡轮,过了汉江。经过十堰城区,他进站买了车票,上了由四川重庆发往北京列车的十四号车厢。

    刚刚坐稳,小推车在车厢内推来推去,叫卖声在耳边响起:“杂志,报纸,画册,故事会。”“啤酒,白酒,瓜子,扑克牌。”

    书一类的东西他不感兴趣。白酒,他喝过大柳的玉米大曲。至于啤酒,对他来说还是一样新鲜东西。听说味道像洗碗洗锅放久了的恶水,更奇妙的是喝几口就会打嗝,满是冲鼻子的怪气。他努力地想像着,思索着。

    “米饭,炒菜”“米饭,炒菜”“来一份吧?”又一辆小推车从另一节车厢推过来,穿着白服装,戴着白帽帽儿的小姑娘热情地左右叫卖。

    小推车从他身边经过。米饭是那样松软,白的跟雪一样。“是哪个巧媳妇儿能做出这样的米饭?没有一点糊壳,没有一个黑点,这要是在家里配上猪油炒酸菜我能吃上三大碗。”他心里想着,鼻子不由然吸了两不:“米饭吃不上,饭菜的香气努力一下还是能够吸光。”他抿了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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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他才知道已经到了中午吃饭时间,肚子也来了饥饿感,他才想起来原来早上也没吃饭。他右手情不自禁地伸进了挎包。“按照平时,一个巴掌大的馍,几口就能吃完。但今天,在火车上,在大众面前必须体面,又黑又黄的火烧馍说啥也不能暴露出现。”想到这里,他手在挎包里用力把馍掰成一口就能吃下的小块儿,一块儿一块儿开始了他的午餐。

    整个车厢里座位前的小桌上,各式各样的水杯,玻璃的,保温的,套着胶网的……几个月大的婴儿正仰着头,咕咚咕咚地吮吸着瓶里奶水。

    他的嘴也开始发干,火烧馍在嘴里成了黏蛋。他后悔没有听妻子话带上一个喝水的碗。他起身离开座位向车厢连接处的水龙头走去。“要是在家里,我会用嘴接着它喝上两碗,但今天必须体面。但这样也不是办法,到北京要到明天白天。”心想着,他向四周地面扫了一眼。垃圾篓里有一个桔子罐头的空瓶格外显眼,仿佛在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东西,赶快来捡。”他不敢弯腰,怕别人看见,于是,他就腰直直的双腿一弯,跟做贼一样把罐头瓶抓起来抱到了胸前。转身用凉水冲洗了一下,正准备接开水,他忽然想起,家里的两个罐头瓶就是直接接开水破裂才造成了完蛋。他扭身在脸盆上方的水龙头下接了半瓶,又转身到开水处接满。咕咚咕咚几口,脸上渗出了满意的热汗。

    他为他今天的幸运和智慧高兴了半天。

    火车上的晚餐是花卷、馒头、包子、稀饭。馒头白的像家里孩子打雪仗时揉的雪蛋蛋,褶褶均匀的包子像一朵朵含苞未放的菊花。

    这些他都想拥有,但他实在舍不得血汗换来的钱,最终这些都放在别人的面前。

    他手又伸进挎包,跟中午一样结束了晚餐。

    他一夜没合眼,不知想了啥,也不知做了啥,他这儿望望,那儿看看,直到天亮车厢开始活跃起来。“北京,北京,北京快要到了。”广播也开始响起来:“旅客们,本次列车就要到达终点站――北京。北京是中国的首都,是全国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列车上的人们也开始紧张起来,有人开始收拾行李,而更多人的内心开始在对北京肃然起敬。他的心里想的是北京的街道是如何整洁干净,天安门是如何神圣,儿子是否在车站静等。

    正思索着,他忽然想起挎包里还有两个馍。人可以进京,馍怎么办?他不想把它们带进北京,但也决不情愿把它们丢进垃圾桶。抛出去太近它会粉身碎骨,随便一扔它随时就会没了踪影。他思索着,观察着。他的双手紧紧按住挎包,就像馍已经长了翅膀,随时就会远走高飞一样。

    如果说他与馍之间就像妻子、朋友,那么,今天他的决定就像“送战友”一样,痛苦而又要坚定,他能做的是尽可能地给予她最好的祝福与保护。说时迟,那时快,眼前出现了枯黄的草坪,再没有犹豫的时间,他努力下定了狠心,手插进挎包,抓出馍扔到了草坪中间。

    两行泪珠瞬间离开眼眶,挂在了脸上。他原想连挎包一同摔出车窗,但他确实是舍不得那样,做成它的是一块一尺二寸红底黑点的好布,是他给别人干了一天活挣的钱才买来的,平日里还靠它装粮食出门送礼、吃酒席。想着这些,他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装进裤兜,裤兜鼓包包地贴在腿上。

    列车很快进站,他跟随人流到了出站口。

    “大,大,大”儿子在站口招手,大声的叫喊。

    “唉,唉,唉”父亲激动而又感动地应着。

    经过简单的嘘寒问暖,父亲坐上了儿子和战友一同来接他的吉普。

    到了营地宿舍,儿子拿出了他新兵训练时攒下的一双军靴,又拿出了自己的一身已经洗净叠好的军装,紧接着,儿子又拿出了他今年新配备的毛毛领军大衣和火车头军帽。父亲穿上这身军装,俨然一幅老将军的模样。父亲脱下的有点变形的解放鞋就像爬进营房的两只癞蛤蟆。儿子弯腰手提鞋后跟正准备起身,父亲明白儿子的意思,一把按住儿子的手背:“不,我要带回去。”

    简单吃了早饭,儿子见父亲精神抖擞,没有困意:“走,是去故宫,天安门,还是去纪念堂看看您最敬爱的毛主席?”

    “我想到来时的铁路上看看去。”

    儿子以为父亲第一次乘坐火车,可能对火车感到新奇,就点头同意。还是儿子的战友开着那辆吉普送他们到了就近能上铁路的郊区。

    儿子说着部队的事,父亲叙着家乡的情。父子俩一左一右,像两个正式的一老一少的“巡道工”。父亲总是边走边向左边的铁道旁瞟上几眼。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出两三里地远,父亲忽然一怔:眼前出现了那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想见又不想见到的一幕。两个火烧馍静静地躺在干枯的草坪上,就像两个弃婴,相互依偎着,听天由命。

    酸楚与心碎化作两行热泪。这份爱,这份情谁都无法理解,谁都无法说清。

    这一切都在儿子毫无觉察下悄然进行。

    父亲用右手在双眼下摸了一下。儿子以为是刚才列车飞驰而过的扬沙进了父亲的眼睛,连忙问候与安慰。

    父子俩,又向前走了十几米。“回吧?”父亲提议。

    在以后的两天时间里,父亲哪里也没去,他在儿子站岗执勤的地方转来转去。

    也许是囊中羞涩,也许是他想把他最美好的向往永远留在心里……

    一九八九年,“大学生”暴乱。在农村吃粗茶淡饭长大的儿子,用魁梧的身躯,和战友一起,众志成城,手拉手组成人墙,保卫着首都北京,保卫着党中央,保卫着毛主席(毛泽东思想)。

    多少年过去,父亲早已逝去,儿子也早已离开北京武警总队。

    一切都在寻常中回归。

    “两个火烧馍”却永远留在了北京的郊区,永远留在了一位父亲的心里,静静的见证着伟大祖国在世界的舞台上创造着一个又一个惊人的奇迹。

                      2020年4月于湖北大运

    作者的话:本文以一位父亲进京看望儿子为主线,生动真实地描述了一九八八年当时中国农村衣、食、住、行,条件艰苦、物资匮乏的生活场景。在写作的过程中,作者曾多次流泪,直到最后一句在文中正式出现,才转悲为喜。

    ――现在与过去相比,其实我们己经实实在在生活在幸福里。

    至于有人疑惑父亲为什么自己把省下的干粮抛弃,是不是浪费或虚伪?其实不是的,这是生活艰苦年代,老一辈对粮食的特殊感情,特殊友谊,特殊方式,特殊珍惜。就像奶奶、外婆舍不得吃的鸡蛋放臭、腊肉生毛虫一样“不可理喻”,但就是这种高尚、淳朴,支撑着老一辈忍饥挨饿、上养老下养小,度过了困难时期。

    对美好生活向往的精神寄托,比什么都可贵。

    ――这种民族的生存理念、品质奥秘,永远值得我们探究与学习!

                            作者: 梅义栓

    文海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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