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丨 想念你的，第十个年头

故事丨 想念你的，第十个年头

嘘——

当我开始讲述她的故事的时候，请你们都安静下来。

如果你们不噤声，我就没有办法讲下去了。

可是，我明明记得很多故事的。她的，和我们的故事。

一  数星星的日子

夏日蚊虫叮咬的夜晚，我们坐在老屋外，摇着蒲扇赶着蚊子。门廊上那盏昏黄的灯，总是引来无数的知了，以及无数扑火的飞蛾。

她说，小米，你去把床头的糖果拿来，把木瓜切了，把黄皮果洗净来……

我都会乐颠颠地去了。

很多个很多个晴朗的夏夜，我们就这样驱着蚊子，吃着零嘴，听她讲故事。

她指着东边亮的过分的那颗星星，对，就是月亮旁边的那一颗。她有时说，那是月亮的粑粑；有时又说，那是月亮要守护的宝贝。

小学的时候，学了一篇课文《数星星》，于是背给她听，她听不懂，但是她知道意思，因为我们几乎每个夏夜都会数星星。我和哥哥，弟弟，妹妹，轮流数，没有一个人能数得出来，天上到底有几颗星星。

她说，你们就算是数，也成不了天文学家的。她说的对。

那时有一段时间，跟所有班上的女孩子一样，沉迷星座。她指着天上，用手比划着，那一个是什么星座，当然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看着满天亮晶晶的星星，用手慢慢画圈，画弧，好像真的能把所有星座都画出来一样。

第一次辨认出北斗七星，也是她教会我们的，她说形状就像我们舀水的瓢，我们说都知道了，老师已经讲过了。我们常常拿老师讲过的东西来反诘她，她从不厌烦也不恼怒。

七月七那晚，她告诉我们，那个屋角斜过去那一片星光，就是银河，我们惊奇，这样就能看见银河了？她说，现在牛郎织女正在那里约会呢！牛郎织女的故事，我们听过很多遍了。

那，牛郎和织女真的在约会了吗？他们会说什么？牛郎告诉织女，今年种了青椒或者芋头发了财了，可以接她回去了吗？织女呢？肯定会说她织了多少天绚丽的彩霞，下雨或阴云密布的时候就是她伤心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她想念他的时候吧。

你想知道吗？如果你站到葡萄架下，就能偷听到他们的话了。你们去试试。她说。

我们马上把小凳子搬到了葡萄架下，葡萄还是母亲去年种的，藤蔓还不很茂密。我们静静地仔细地听着，试图偷听牛郎和织女的悄悄话。

我听到了！牛郎说，我有一件很酷的夹克！哥哥说。

我也听到了！织女说，他筐里的荔枝真好吃！妹妹说。

我……我没听到什么啊！啊有！哥哥的放屁声！——还未等我开口，弟弟抢着说。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她笑得最是开怀，微弱的星光下，她张开双唇，掉了牙的牙床依稀可见。哥哥也许涨红了脸，但是夜里看不清楚。

其实，我也没有听到什么，除了蚊子嗡嗡的声音、我们浅浅的呼吸声以及砰砰的心跳声。

有时，我们会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光，缓缓地穿过星际，那光有红，有黄，我们从来没有弄错过，那是夜间飞机飞行的光。

我们想象着，有一天，坐上飞机，从老屋的上空飞过，只是至今，仍没有人实现这个愿望。

她说，等你考上大学就可以了，到时带我们一起在天上飞。

那样我们就可以看到牛郎织女相会了吗？

她说，是的！

二  月光沐浴的孩子

没有星星可数的日子，我们就期盼月亮，而很多时候，月亮都是和星星作伴出现的。

很小的时候，我们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而且从来不怀疑这种比喻的恰当性。

我们窝在她的屋里，三角形的瓦房，层层叠叠的瓦，上面有一个正方形透明的玻璃，我们称之为天窗。据说是以前的人用来估算几更天的，估计时间早晨起来买菜或劳作。每当月中那些天，总有月亮轻柔地透过天窗泄下来，月光映照在床对面的墙上，我们会借着月光玩投影游戏，最爱的还是两只手合成雄鹰的模样，在有限的地方飞翔着，妄想有一天像墙上那只鸟一样可以飞出天际。

慢慢地，随着午夜的临近，月光的投射会移到床前，照着我们摆在那里的鞋子。那时，我们会对着月光，给她拔白头发，有时会不小心拔出一根黑的来，就悄悄地丢到地下去，但是总会逃不过她的法眼，虽然她会抱怨，但是也无可奈何。后来，她的头发变成了满头银丝，再也不用拔了。

等到月光慢慢移到床上时，若在冬天，我们总会遗憾而眠，因为厚厚的床幔和蚊帐总会将月光挡在顶头，天冷的只想把头埋进被子里；若是夏天，撤去了幔子和蚊帐，月光可以直照到脸上来，偶尔半夜醒来，睁眼对着明亮的月光，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而身旁的她，总会在你翻身，睁眼醒来的那一刻，也睁开眼睛，轻轻一拉被子，催你快点睡。

夏天清冷的月色下，我们踏过洒满露珠的草地，伴着无数种不知名的虫鸣声，一棵棵树搜寻过去，想找到那刚破土而出的蝉蛹。有时看到一只，高兴地忘乎所以，带着一层湿泥的蝉蛹，蜷缩在树干上，拿在手里，一动不动，就像一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

我们把捉来的蝉蛹，小心把脚勾进蚊帐孔里，她有时会呵斥我们会把蚊帐弄坏，或者把挂绳拉扯断，但是从没有阻止我们这么做。蝉有时前半夜就会慢慢破壳而出，她有时和我们一起，看看这个小孩的，看看那个小孩的，有时还帮我们评论谁的蝉出的最好，最强壮。有时，实在等不到蝉慢慢爬出来，张开它的翅膀，她就会赶我们睡觉。等到第二天，你可能会被一声声的蝉鸣声吵醒。她说，这样是不是更有惊喜？

是的，后来我才懂得，生活的惊喜总是不经意的。

她讲过很多次“嫦娥奔月”的故事。她说，嫦娥太贪心才会被困在月宫里，不能和后羿在一起。她说，嫦娥太三心二意了，有了后羿，还跑去月亮上吴刚约会。她说，小米你以后要专心对一个人好，嫁一个人就好了。

我想象过很多个嫦娥故事的版本，版本一：月亮太美了，影影绰绰，斑斑驳驳的一个玉盘，连最妙手的画家都不能描摹其三分之一的神韵，嫦娥追求美有什么不好？版本二：我觉得嫦娥一定不漂亮，因为那些画册里的嫦娥，脸苍白又尖，看着就像妖魔鬼怪一样，所以后羿把她休了赶到月亮上去的。版本三：嫦娥肯定是十二月生的，而且属羊，所以命主孤煞，不过没有其他男子她也能过得好好的，既负责赚钱养家，又能貌美如花。

但是，她说我只会乱说。

后来，我才知道，她自己也乱说了一部分。

三  黄连汁里开花的女人

谁的生活都是自己，人生也是自己的，选择了就要走下去。

她平静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那一夜的前半夜，夜色很美，月光透过木窗的缝隙照在我的写字桌上，长长的一道光。我想，她走向另一个世界的路是不是也有这样一道光照她前行？

某一天，我放假在家，她的老姐妹来找她聊天。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院墙外的各类花果香乘着风飘荡着。那时我从没想过三个月后她便会离开。

她和老姐妹聊着聊着，就突然抽抽搭搭哭泣起来，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苍老的两颊流下来，站在旁边的我拿了条毛巾递给她。婶奶奶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接过毛巾轻轻给她擦泪，一边还低声安慰她。

我异常诧异，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已经有这么老了，她已经八十六了。

她平时会抱怨，会小声嘀咕，会轻声笑骂，会用拐杖戳地，只是……原来，她也会脆弱，也会流泪。

她说：“如果我不嫁就好了，或者我带着他到别的地方去，到时他可能还是会骂，这个没良心的！”

婶奶奶安慰她：“孩子不懂事就随他去，你气也没有用，反而气坏身子。”

在她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始终坐在一旁，似乎是隔着时空，看了她一生的最重要的那件事。

她气的人是大伯。她的第一任丈夫死后，她改嫁给了同村的爷爷，大伯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大伯年轻时会常常责怪她，还有好几十年不着家，娶了小十岁的大伯母，却放任着家庭不管，不知在何方流浪。

她说的就是这件事。当年丈夫死后，一些人劝她嫁给了酗酒且脾气极其暴躁的爷爷。当时她带着三个孩子，二十出头，权衡之下，同意改嫁。由于同村，许许多多的问题接踵而来，我不能想象那时人们的口里传出的话。

原来，她说嫦娥三心二意，却是在说自己。

她是温顺的，也是隐忍的，忍着第二任丈夫的蹂躏，忍着孩子的误解，忍着所有人的眼光。而后，她生了包括爸爸在内的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据说还夭折过一个。

从十四五岁嫁人开始，至她安息，她整整忍受了七十年。

我悄悄抹泪。

我悲哀地发现，站在她的旁边，我闻到了腐朽的味道。

我害怕这样的气味，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比她年轻一些的婶奶奶，没有注意到，安慰完她，轻声责怪她的孩子们，责怪他们对老母亲如此没有耐心，责怪远嫁的女儿。

她又开始流泪，好像那眼泪流不完，又好像把这一生的委屈和悲苦全都流干净。

她呜咽道：他们还瞒着那件事……瞒着我，他们能满得到我吗？我什么都知道……

我心一惊，她知道？她知道什么了？

婶奶奶抚着她的手臂，低声道：这个不能怪孩子，告诉你也只是让你伤心，人去了就去了，不要想太多。

我心颤抖了一下，原来她都知道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说的是因癌症走了几年的姑妈，那时所有的人都决定瞒着她。曾经听过这件事的我，那时已懂得“癌”这个字眼的可怕，母亲对妹妹和我严肃地说，不许说这件事，在家里提一下都不准提。

但是，哪里瞒得住？姑父、表哥每次回来都说姑妈忙有事回不来。也许，她早就知道了，正是知道了孩子们的心，才不点破。

也许，在某个夜晚，那个女儿曾入梦来，向自己的母亲哭诉病痛，哭诉母亲不去看她。

她的人生，除了劳作，就是养儿育女。儿女成家，便是带着我们这些小辈长大。她吃过许许多多苦，她在那些苦中绽放，最后终于凋谢了。

四  乱离岁月中的安然

夜幕降临，我们又围在她身边，妹妹靠在她腿上，懒洋洋地享受她慢慢摇动蒲扇出来的风。

她说，你们都不知那老头脾气有多坏，动不动就发脾气。但是，他干活也很卖力啊，而且很负责，曾经还当选过村干部呢。

她提起爷爷总是如此矛盾，一会儿贬低地骂，一会儿又带着少女情怀一般仰慕。

她用蒲扇用力拍在妹妹大腿上，唬她说那里刚刚有只大蚊子吸她的血呢，血被文字吸完了人就会死的，老头就是被文字吸血吸死的。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我们都不相信，我们知道爷爷是病死的。那时他已经七十多了，她说活的够了。

她说，你们看到桂英嫂家门前的那栋小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