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什么时候会停下呢?
当大雨刚刚降临到这个小村子的时候,人们喜出望外,实际上,这场雨酝酿了有些日子了。在未雨绸缪的那段时日,村民们的关注中心已经完全偏离了日常轨道(其实在那之前,所谓的日常轨道已经支离破碎)。有些人在砖瓦房的外面,摆张小椅子,坐在上面好长时间,不做什么,就是面朝着天,如果有人走过他们,或许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并不是陷入了一种照常人看来的沉思状态,也与发呆不太相似,他们只是抱着一种期冀,仿佛在他们原先就不大的生命的漩涡中心,在那些泛着光的、在周围离散开去的所有事物都模糊了之后,只剩下那一个点——一个奇异的、狂热的点,把漩涡的外延都吸纳进去,带着一波一波有节奏的能量之流不断吸引着他们的注意,使他们全神贯注(并且是排除了任何理性思索的),盯着那样一个点看着,沉默无声;另一些人,索性长时间地跪在门外,或是在村里的祠堂,双目紧闭,念念有词,有时候,他们会将双臂伸直,两手摊开,这被认为是一种虔诚的做法,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但在有人明确表示感受到了双手之间生出的上升的气息接收到了来自天空的回应后,许多人也开始这样做了,而身体上所承受的,因僵硬所带来的痛苦被视为一种理所应当的牺牲,但不管怎么说,这痛苦也比前些日子,在烈日暴晒下盲目地劳作所承受的那种绝望的、如受着没有尽头的鞭刑般的痛苦轻了许多。村子里的人,主要分成以上这两种,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游离在主流之外的,那些已经弃绝了希望的,或是另外几个被人看作毫无敬畏之心的人,他们不同,但日子并不好过,总是事实。当然,孩子们,跟上述的所有人都不能划在同一范围,尽管他们大部分都被强迫照着长辈的做法去做。
雨丝飘起来的那一天,大部分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向祠堂外的广场聚拢过去。村里的祠堂已经存在了好多年头,因为村志是近十五年才开始编写的,所以祠堂的历史具体要追溯到什么时候,已经无从考察。村子里的人几乎互相都是同族人,分享着同样的姓氏,先民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故土,想必经历了好一番跋山涉水,到达了这个地方——群山之中的一片开阔平坦之处,一条河流如天赐般横贯其间。此后屋舍、道路、水塘、田地渐渐地出现,随着家族繁衍,逐渐辐射开来。如果在早晨,站在离村子最近的那座小山丘上望下去,可以看见炊烟从一户户人家中升起来,伴着一些赶着不多的牲口的早出的人的走动,自然浮现出一片丰饶景象;如果往远处走,到村子后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也有有村口和村尾的分别了)那座较高的山上向下俯瞰,视线沿着进山的那条道路,渐渐的,道路岔开成两条,两条之外再是两条,直至纵横交错,与水塘间的垄道织在一起,这时候,一个不留神,注意力从道路上溜开来,整片地方就会霎时间如一幅完整的图画一般映入眼帘——屋瓦舍栏星罗棋布地填满了整个谷地。过去在村子里发生的事情,通过一代一代人的讲述流传下来,往往是一些重大的事件,而且常常在口述的过程中就变了样子,失去了原来真实的面貌。往昔曾发生过的那些骇人听闻的天灾人祸,从来都不会被遗忘,因为它们构成了每年祭祖宴所谈论的主要内容,也融入到了村子风俗教化的轨迹之中。说来奇怪,村子里发生严重的旱涝灾情并不止一次,虽然造成了小幅度的人口流失,但在外人看来,村民们最终仍以完好无损的精神面貌留在了这个地方。
不得不说,本村的村民生命里有一股顽强的、原始的力量,使他们能够祖祖辈辈坚守在这个地方,并且具备那种能够从打击中快速地恢复,继续生活所需的所有美好的精神气质。尽管在每一次面临变故,人心惶惶的时候,村民们都认为他们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难题,但在渡过劫难之后,这样的夸大又反而成为他们骄傲的来源,进一步加强了他们的韧性。雨丝飘起来时,村子里的气氛就是如此。
有些沉默的、长跪的人们,在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雨的降临之后,宛如长期卧床的病人一下子痊愈一般,整个人都焕发出生机来,那些稍微悲观的,也抱着一股隐隐作痛的希望来到了祠堂前的广场,一个较为腼腆的小伙子向同伴吐露,他此时的心境就如同新婚之夜那般有些紧张,甚至能够感受心脏的跳动。
村长的双眼此前一直紧闭着,虔心将自己交给上天。当感受到雨丝以后,他停止了祷告,睁开双眼,但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只手臂颤抖着平举,不说一句话。村民们互相低语着到这里来,使广场上的气氛和天气的抑闷很相称,似乎在短时间内也没有人想打破这种局面,于是那种混杂着希望与忧虑的空气持续着,成为每个人心里的共同氛围。
过了好一会,人群渐渐趋于稳定,呈一个扇形,保持着一定距离地站在村长的面前,原先就在广场上的人,也都纷纷起身,加入到那一个扇形中去。大家都停止了言语,期待村长能够打破沉寂说些什么,因为此时的一举一动已经超出了日常生活的范畴,每一步都需要遵循那些在普通村民们看来隐秘的、晦涩的礼节,所以大家干脆不出声,也不做什么动作,而是盯着村长与跪在他旁边的人。广场人,大多数人构成的扇形,两个跪地者所代表的那两个点,以及他们身后搭起来的小祭坛,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沉默平衡。
诗人跪在村长的身旁,一袭黑衣,显得很庄重。他在嘈杂声静止以后,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像一截立在风中烧焦的木头,过了好一会,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仿佛一道魂魄突然飞回了身体之内,具备了活人的形态。村民们无疑都注意到了这一不同寻常的景象,整个气氛霎时间肃穆起来。
诗人缓缓地站起来,扬起了一些灰尘,将两手收到了大腿边上。他的嘴唇已经干裂,面上也是污垢不清,姿态虽然坚定,也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唯独眼睛显得炯炯有神,他这时候没有看天,而是直视前方。站在他正前方的是上了年纪的农夫,起初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随后他发现,那双狂热的眼睛虽然直勾勾地向着他,却并没有更多内容了,也就是说,这眼神里不含任何针对他的感情,于是他又安下心来。
诗人嚅嗫着,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像是好久没有说过话的人正在习惯这一流程。
“起来吧。”
这是人们听见的第一句话。诗人的声音很柔和,完全没有慌乱与紧张,虽然也是阴郁的调子,却让人听了很安心。他没有叫喊,声音倒很响亮,在场的人恰好都能够听见。
他身边的村长似乎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也学着诗人的样子站了起来。把手放下来时,他似乎想拍拍身上的灰尘,手掌在空中僵硬了一会,最终没有做这个动作。
现在所有人都站立着了。
诗人的嘴唇动了一动,嘴巴张开了。不知怎么的,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似得把嘴巴微微张开。他似乎能感觉到在场的人都期待着他的话语,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嘴上。他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嘴巴又倏然闭上,随之而来的,是村民们原先绷紧的身子一下子又舒缓下来。
小孩子们不明白这压抑的气氛其中的含义,只是好奇。有一个男孩子的注意力显然被祭坛上的物件吸引,正要往前走去,发现自己被父亲紧紧地按在了原地,不得动弹,他正想像平日一样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一只手掌又及时地摁在了他的嘴上。父亲煞有介事的样子反倒使他安静下来,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诗人终于说出了第二句话,第三句话……延绵不绝的话语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
“天母在上,地母在下。采芝村的罪民皆聚集于此,虔心祈愿。哈!天降流火,地起飞沙,天地之间,罪民受刑。水!水!送上一碗汗水!水!水!送上一碗泪水!水!水!送上一碗血水!呼!哈!罪民没有眼睛,不分善恶,不辨东西,纵然如此,果然如此,必然如此!离群的羔羊将受指引,背叛的仆人将遭惩戒。送上来!情人的泪与仇雠的血!送上来!祭品!天雷做声,万物沉寂。呼!哈!赐我眼睛!风神没有翅膀,雨神没有手杖。猪十二头,羊十二头,牛十二头。蝼蚁不知世事,蜉蝣不明生死,我们听从发配。屋舍将要破败,子嗣将要断绝,然则祭坛屹立!没有!没有!渎神者的话语!异教徒的行径!清除掉吧!呼!哈!圣山之下,是我的骸骨,收去吧!湖水之上,是我的血肉,收去吧!将针线赐予人间,使罪民因你相连。呼!哈!山神得到甲胄,林神得到斧头。穿云箭,枣花马,坟头香,梁下狼。呼!哈!双手已经洗净!夜里没有回声!哀嚎迷失在旷野,呻吟湮没在沼潭。过去均已过去!斩断新的,修改旧的,大仇得报,大怨将寝,风雨山林,还馈福音!”
诗人的话语时而清晰,时而含混(他提到的事物往往让人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有时像是在唱词,有时还带着舞蹈般的动作,中间夹杂着莫名的停顿、加速、反复等等让人更意乱情迷的做法。他的长发原来是乌黑的,此刻因为灰尘而变成了褐色,如同枯萎的野草一般,飞舞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人群中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些人干脆什么也没听进去,或者什么也听不懂,纯粹被诗人那兼有邪魅与虔诚的气质所剥离神智。与这气氛相辅的,是雨势在这一段祭祀中逐渐变大,最终雨声完全淹没了诗人的声音。
有人开始疯跑起来,大张着嘴,伸出舌头接受着上天的馈赠。诗人冷冷地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好像是膝盖一软,他一下子又跪倒在地,双手再次举起,手臂猛烈地颤抖着,头低垂着,身子也抖动起来。有人说,诗人此刻脸上流淌的水并不是雨水。
许多人也跟着跪下,满心欢喜地仰望上天。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没有停下的意思,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广场,心满意足地回到各自的住所去,他们拿出锅碗瓢盆,尽其所能地乘着来自上天的甘霖,直至深夜。
那个夜晚,他们中的大多数兴奋得睡不着觉,或许是已经不习惯伴着这样的雨声入眠了。家族里所代代相传的韧性在此刻很好地显现了出来,他们甚至已经开始筹划举行一次大型的宴会。
头两天,村民们不惮雨势,在户外游荡,在草木之间获得无比的愉悦,村口养鸭场家的那个小伙子甚至把鸭子也带了出去,如同往昔一般与它们嬉戏,一直走到林子里的湖边,路上满是泥泞,他回来时总是不光脚上脏兮兮的,而是浑身都变成了墨绿色,甚至在头发的最末端都填满了泥垢。老羊馆的儿子更是完全消失了两天,惊动了整个村子的人,他们到处寻找,一无所获,最终他却自己安稳地回到了住所,完好无损,简直更活泼了!没有人深入询问他是否遭遇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也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因为每个人在这几天都为这场好雨所折服,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此前生命中所罹患的苦难,与此刻发生的一切不可言喻的事情。
可是当这样的雨持续了三天以后,他们又开始忧虑起来。一些陈年往事浮上心头,那些耸人听闻的山林故事、乡间诅咒与鬼神传奇成为了每一个超过三十岁的人心里挥之不去的症结。
第四天,诗人来到广场,紧接着是村长,然后是部分村民,他们个个面色严肃,神色疲惫,甚至有点死气沉沉。村长在这一天出现时,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在谈话中总是怔怔地望着山林的方向。
第五天,河水涨起来了,随时有泛滥的危险。上游的泥沙被洪流裹挟着带进村子地界,村民们开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烟,喝酒,躺在床上,把两只手搭在脑袋后面,就这样方便地度过一整天,一家之内往往只是沉默,各自在想各自的事情,互相也形成了不通言语的默契。当然,小孩子是除外的,他们总会问东问西,运气好会获得一个半真心半假意的回答。渐渐地,他们也累了,天气始终不好,他们也可能始终不能开心。
第六天,村子里已经漫起了水,纵使有良好的排水措施也无法抵挡连日的大雨。将近黄昏的时候,有人在村里奔走着,很快地大家都获得了一些消息,更加不安起来。村民们陆续听说,村口戈老汉的儿子离开了家,跑到村子外面去了,气急败坏的戈老汉跑到邻居那告诉了这一事实以后,就陷入了昏迷不醒的状态。这一变故使得村民们从之前的懵懂状态猛然惊醒,他们走街串巷地通报这一新闻,实际上是在寻找安慰与对策。各式各样的流言跟着流水浮泛起来,传闻河水如同当年一样出现了倒流的现象,甚至有人听见了山林那边传来了女人的哭声。最终,他们都来到了祠堂里,除了小孩之外,近乎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此了。祠堂的位置并不够宽敞,于是他们索性站在外面的广场上。原先那个简陋的小祭坛在水流的冲刷之下已经荡然无存,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诗人又独自默默地在祠堂里立起了另一个小祭坛,诗人已经在祠堂里待了多久,也成了一个未知的谜。他看起来比六天前祭祀时更脆弱了,如同一具骷髅。整个夜晚,祠堂灯火通明,而这一家族的人就站在祠堂外,不是为了祭奠先祖,而是为了家族的将来做打算。人群一直在暴雨里站立至隔日中午,才有了散去的意思。
第七天晚上,一艘小船被村民们护送着往山林的方向前进,村民们打着伞,提着一只小灯,缓步前进。这一路上虽然雨声仍然伴随着,人们却感觉几乎是静悄悄的,除了时不时传来小孩不和谐的笑闹声。队伍沿着河流不停行进,遇上了不小的困难。进山林的小路如今已是面目全非,每一步都会陷得很深,人们就这样互相扶持着走向山林中的那片大湖。落在队伍后面的青年一眼望去,仿佛眼前这条静穆而发亮的长线正在流向死亡的彼岸。
山林里的雨声与村里的并不相同,雨滴打在枝叶上,是一种更使人浮躁的声音。村长在进林子的入口停住了,众人也没有管他,善解人意地把他留在了原地。村长看着林子里闪烁的灯火,好像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他转过头,看着远远的那个落单的青年人,虽然看不清模样,却并没有觉得奇怪,他们甚至就这样隔着好长的距离互相望着,在他们中间,是无数的雨点构成的幕帘。
村民们来到湖水边上,一些人刻意保持着与湖水的距离。渐渐的,所以人都向后退去,只剩下那艘船其船边那个不太高大的身影。
小船被新做好的油布盖着,缓缓推进了湖水之中。那人跳上小船,用船篙把船推离岸边。他的身子一直面对着村民的方向,而村民们也没有离去。忽然小船一个颠簸,那人身子戏剧性地摇晃了一下,勉力维持着平衡,在他定下身子的那一刻,村民们开始动身离开。
湖水始终不平静,在大雨之下波浪起伏。小船摇曳着,随着湖上的风,拨开了芦苇丛。四周仍旧是骇人的雨声。那个人抬起头,望了望天,雨水砸在他的眼睛里,他赶紧低下来甩了甩头。没有看见月亮,但湖上却有暗淡的光辉。在油布的下面,罩着一盏灯,可以使人勉强看清船上的物件。那个人往水里啐了一口唾沫,又接着撑起篙来,看得出来很吃力,水波纷纷扰扰,完全没有方向,在几个浪以后,他完全迷失了方向,刚刚是从哪里来的呢?
船仿佛已经到了湖心,两岸是影影绰绰的树林,显得很遥远,前后都看不出究竟离岸多远,而远处的天色又暗,根本不能靠山川来分辨方向。那个人坐了下来,让船随着水流胡乱地漂,不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往前后左右都看了个遍,最后抬头看天,雨滴又砸进了他的眼睛里,但是他这次没有低头,只是把眼睛闭上,深吸了一口气。
扑通一声,他扎进了水里。船身受到推力,猛地摇晃了一下。
过了一小会,铺在船上的油布下面,忽然钻出了一张脸,两只眼睛四处张望着,但是眼神与方才那个人大不一样,这样的目光只有孩子才会有。
紧接着,在那张脸的旁边,钻出了另一张脸,充满了疑惑。
两张脸凑在一起,转而又互相相对,仿佛在用眼神询问是否应该开口交谈。
雨什么时候会停下呢?
一叶孤舟,带着星星一般的灯火,渐渐随波驶入大山的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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