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学那些年,我在小县城里读书,高中放月假,周五下午两节课后放假,周日晚自习前返校。老家在镇上的小村子里,放假时,需乘坐40分钟的公交才可到村子东边的马路上,下车后还需走20分钟的路才走到家。
那些冬季的日子,每每走到家门口时,已近暮色压顶。母亲计算好儿子放假归来的日期,在家门口长久地等待着。我常看见,昏暗的日光下,孱弱的母亲,颤巍巍地立在门前,危倚门框,侧着脖子,眺望门口前东边路口上的我。待到多年以后,我才蓦然发现,那轮侧影,我将用尽余生去遥望。
“妈,我回来了!我们进屋吧……”
(一)
母亲在家排行老三,个头小,自小饱受外公外婆疼爱,性情软弱而善良。母亲一生抚育过三个孩子,哥哥,我和妹妹。我9岁时,母亲落下病根后,身体再也没有以前灵活,脑力也大不如前。或许整日和我们三个孩子泡在一起,或许也无多余的脑力去计算人心,母亲活的愈发单纯和清浅,近乎一个少女。
7岁前,我一直生活在姑姑家,脑海里浑然没有母亲的记忆,我对我7岁前与母亲之间的趣事主要来于日后与姑姑的日常闲话中。有一次,姑姑向我谈笑着说:“小时候你爸爸妈妈来看你时,一屋子人指着你妈妈问你,这是谁啊?你说是姐姐。搞的全屋子的人哄堂大笑。”小时候,我很狡黠,遇见不认识的大人都叫哥哥、姐姐。我对此事了无印象,对母亲的最初印象是7岁那年,她骑自行车接我回家。
那一年盛夏,蝉声聒噪,淹没了自行车车轮滚动的声音;树木葱茏,销蚀了一名7岁稚童由一个家住进另一个家的畏缩不安。那年的母亲还很年轻,身体很好,步履轻盈。侧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我,看着身后站在路口相送的姑姑一家人渐渐模糊,小脑袋不时琢磨着小手抓着眼前身着粉色大衣、内搭白色圆领毛衣的“姐姐”的样子。
7岁时的冬季,我发了一次高烧,母亲把我抱去村上的小诊所里打点滴。那一夜,诊所外西风很紧,诊所内光线昏暗,挤满打点滴的孩子和陪伴的父母。诊所里聚集着几个村子里的人,村与村的人没有特殊事宜,是很少往来的。大人们难得因为孩子生病的事由齐聚一堂,各自谈着乡邻间的轶事趣闻,说说笑笑。我是听不懂的,只管偎在母亲怀里,打着点滴昏睡。母亲轻轻摇着怀里的我,室内的灯光昏黄而又温暖。
11岁时母亲为我打了一件毛衣,毛衣略大,深红色,质地厚实,样式很新。我接过毛衣,欢喜了很久。我长高后,穿不下,母亲自己穿了。这件毛衣后来随母亲带到了养老院,我去探望母亲时,看见衣柜里还堆放着这件毛衣。我当时想取走做个念想,但想着来日很长,天冷母亲也还会穿,终究没有带走。再后来,母亲病危被接回家时,养老院里她的所有物件都被销毁,再也寻不着了。
乡间土路坑坑洼洼,母亲日常行走都有些颤颤巍巍,所以距家很远的水地就给堂哥种了,留几块家边附近的旱地种些口粮。从小学到初中,我们兄妹仨和母亲在这几块旱地上种过红薯、玉米、小麦、大豆。前一些年是母亲挥动锄头,我们这群做孩子的撒种。后来的光年里,母亲挥不动了,由我和我哥掌锄。
玉米收割完毕晒干后,待放学吃完晚饭,锁上院内大门,用箩筐装满玉米棒子,母亲和我们仨围坐着在床前剥玉米,一边剥着,一边看着电视。我喜欢用玉米推子给玉米开槽,喜欢那种嚯嚯的爽利声。母亲和哥哥则捡过开过槽的玉米,在手中用劲一搓,玉米粒便剥落下来。妹妹一概是帮不上忙的,便待在一旁,木木地坐着。室内随着电视泛出的色彩强弱而忽明忽暗,母亲很容易被感动,脸上也随着剧情的变化忽而嗤嗤地笑,忽而唏嘘不已。一屋子人并不怎么说话,玉米剥完了,电视看到有睡意了,一家子挤在一张大床上,熄灯睡去了。
在那些物质贫乏的年纪里,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且艰难,内心却有着此后不再有过的知足与富余。

(二)
我从未见过爷爷,连遗像也没有见过。母亲曾提到过爷爷,说我出生后不久,爷爷便在村上的酒席上喝酒喝没了。年少不知事,不懂从未谋面的爷爷对这个家庭成员的每一个人的命运影响至深。直到今年我在厨房给父亲帮厨时,父亲偶尔提到爷爷,我才金篦刮目,猛然醒悟。
父亲说:“你今年25岁了吧,你什么时候才可以独挡一面。你想想我,你爷爷走的早,我这个年纪,已经有你们三个孩子,我把你们拉扯大,我得付出多少努力,我得具备怎样的生存能力!”我突然感觉一阵晕眩,难以想象,没了爷爷的荫庇,和我一样年纪的父亲一路走来的艰难。在父亲面前,我们做孩子的还远远谈不上独立。
爷爷走后,父母要去北京经商,带上3岁的哥哥已经身心见绌。不得已,刚出生三个月的我便被寄养在姑姑家。
接我回家一年后,奶奶去世。我们兄妹仨无人照顾,母亲不再和父亲外出做生意,在家务农,照顾哥哥、我和妹妹。父亲为维持一家五口生计,不得不一个人继续在外和人合伙做生意,一年回家次数屈指可数。父亲负责进货,合伙人一家卖货、管钱。合伙生意难做,虽然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但却看不到多少利润,多数被合伙人暗地吃掉,家里穷的揭不开锅。邻居家的孩子可以买5毛钱冰棒,哥哥捧着5毛钱只能买3支1毛钱冰棒,一人一支。
母亲在家一面照顾我们,一面务农。4亩多的水地和旱地全部由她一个瘦弱女人耕种。10岁那年,我放学回家后,看见母亲躺在村子路口,浑身布满淤泥,满脸疲惫。那一天,30岁出头的堂哥和母亲一起下水地拔草,当久久躬腰拔草的堂哥直起身来时,不见母亲。堂哥朝母亲拔草的方向喊去,不见应声。他慌了神,知道出事了,一下子站到田地高处,朝我家的水地望去,发现母亲躺在了稻田里。
堂哥不知背了多久,才把母亲从10里以外的水地将母亲背回来。母亲可以洗去一身的污泥,却再也洗不尽那一脸的疲惫。自那以后,母亲多灾多病,不能再干重活。
回首望去,如若爷爷没有过早离世,父母维持一家的生计应该不会那么艰难。如若奶奶还健在,父亲也不会独身一人下海经商,不会留下母亲一人操持着繁重的家务,导致母亲的积劳成疾。
佛偈云:一切诸果,皆从因起。原来家庭重灾的发生,早就从爷爷的去世就开始酝酿。

哥哥初中未毕业便随同父亲做生意了,一年回家寥寥几次;我在县里高中读书时,一月回家一次;妹妹也离开了,从此天地相隔不复见。家里,便只剩下母亲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我18岁时,母亲病重,无人照顾,父亲迫于无奈,将母亲送到了养老院。
20岁那年,母亲去世后,老家的大门便一直深锁,很少再打开。母亲出殓那天,我随送殓人群走出老家院门,回头瞥了一眼退缩在乡邻们身后的父亲时,我看到了孤零零地站在墙角的父亲脸上写满了悲苦。
时间是个庸医,却能包治百病,它把我年少的伤痛渐渐抹平。我留了一把钥匙,串起我那愈来愈微弱的念想。后来,每每回老家,当我快走到家门口时,遥望那座门框,再也见不到那倚在门框上苦等儿子归来的母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