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我想，“美如神”大概是一种结果，选择的结果，坚持的结果。而“生如蚁”则是一种无奈，是命运的强加，是被迫的接受。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让我们心力交瘁。这大概是一种命中注定的无奈，是“生如蚁”。我一度怀疑过我是否被一次元的凡俗尘事冲击蹂躏，打磨了我敲打文字的能力。我仍是不服，我知道那么多生如蚁而美如神的故事，我应该讲述，说服别人，更说服自己。
聚斯金德在《香水》里一再描述，人是臭的，女人腥臭男人骚臭。我不知道几百年前的中国元代文人倪瓒是否有同感，因而他很少让人物入画。他的画像一个竖着的取景框，大面积的空旷，透着那股子看不上人间繁华的傲气。
我更愿意称倪瓒为文人，而不是什么“书画大家”——虽然他货真价实的是——是因为他浑身上下透着文人的那股子纯粹。人说文人穷酸，且越穷越酸。于倪瓒则谬矣。在无锡，倪瓒家族富甲一方，赀雄乡里。他有自己的一座藏书楼，名曰“清閟阁”。《明史》对它的描述是“古鼎书法，名琴奇画，陈列左右。”堪称一座国家级博物馆，并且环境极佳：“四十卉木，萦绕其外”。
有物质洁癖的人总有精神洁癖。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比如《红楼梦》里的石呆子，宁可挨着饿，穷死也要守着一堆无价的古扇。倪瓒不穷，所以他的精神洁癖更来的奢侈。比如如厕一事，他用香木在自家宅子里搭建了一个空中楼阁，下面填土，上面覆盖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附之，不问有秽也”。他对自己的发明很满意，美其名曰“香厕”。五百多年以后，有个人也对这种开脑洞的发明很满意，并用香灰和花瓣做了升级，算是“香厕2.0版本”。这个人叫李莲英，使用这个豪华版香厕的人当然是慈禧这个败家*们。
倪瓒对自己尚且如此苛刻，对他人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有史书记载，一次友人在他家投宿，倪瓒怕人家弄脏他的床榻，一夜起来三四次视察。早上忽闻隐约有咳嗽声，便疑心人家吐痰弄脏了他的地板。于是反反复复折腾仆人寻找痰迹。家仆实在找不到什么，于是捡起一片树叶跟他讲，诺，这就是了。倪瓒一下子捏起鼻子躲老远：离我远点，赶紧扔了，扔远点！
如果说上文的故事是文艺青年因洁癖干了二货青年的事，那么下面这件更是如此。那时的文人狎妓，倪瓒大概也眼馋，于是找来个名妓叫赵买儿。亲昵之前，先让人家洗澡，这洗洗，不满意，那洗洗，不满意。于是就是洗到了天亮，还是不满意，钱也没给，拂衣而去。对于此事，我对赵买儿表示绝对同情。
当然，文艺如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绝对不是讲以上二事逗乐子。倪瓒的精神洁癖也绝对不会仅停留在那个低级层次。开篇我讲过，很多人“生如蚁而美如神”，若倪瓒一生如此，大概最多算一个作死的富贵公子。
恰如我最爱的红楼故事一样，历史车辙滚滚往往卷携着家族的不幸命运，倪瓒亦是如此。他生于元朝末年，那时候民间起义风起云涌，比较成功的是高邮一战的盐商张士诚（那时朱元璋尚未成气候）。张士诚建立了政权“吴”，他的弟弟张士信是个有艺术眼光的人，要出重金购买倪瓒的画，不料被倪瓒拒绝，理由超级赞——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
并非因为倪瓒不差钱，恰恰相反，在新旧政权更替的动荡时代，倪瓒视万贯家财为身外累赘之物。于是他散尽家资，把清閟阁一把火烧掉，带上家妻上路，扁舟箬笠，往来湖蓅涧。一日，张士信看见远处小舟，悠悠然有异香。猜来者不凡，命手下押解来看。好死不死，恰是倪瓒，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老天送到手的出气的好机会，于是处以鞭刑，鞭笞密如雨点，倪瓒闷声不响。事后人问为何，他答：出声便俗。
是的，倪瓒最看不上的就是“俗”。他隐居惠山的时候用松子仁儿、核桃仁儿研碎，散入茶中，美名曰“清泉白石茶”。我想这滋味一定不赖，不知今日江南民间的“擂茶”是否源于此——此是外话，放下不提。倪瓒用“清泉白石茶”款待宋朝宗室赵恕行，固是至高的待客之礼了。可万没想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赵恕行竟不觉得好，鄙夷之下，倪瓒竟与之绝交。这大概算是精神洁癖的最高境界了。而对于懂他的人，他为见之一面，必要沐浴更衣，以表尊敬。
后来，历史的接力棒递给了一个叫做朱重八的贫农。贫苦人建立的政权大多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对于讲究人和文化人的不耻。对于这一点，我十分不想点出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但不说不代表不存在。我写下这段话是为了说，倪瓒死的很惨，他被朱重八——当然，那时候他已经叫明太祖朱元璋了——整得很惨。他被折磨蹂躏不整不洁，患了痢疾之症，最后一身粪便腹泻而死。也有史书记载是朱元璋整他整得腻烦了，直接派人把他扔进了粪坑淹死了。对此我表示理解和不理解。理解的是朱元璋的仇恨心态，不理解的是，聪明如倪瓒，洁净如倪瓒，在知道躲不过一劫的时候，为什么不选择先下手以保全自己一世的洁净。
“生如蚁而美如神”的故事很多，我不知道我可以讲出几个，又是否讲得精彩。我尽力而为之。
尘世碌碌，铅华不净。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可以努力活得高傲而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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