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说及发生于秦王政元年(李学勤先生推定)的一起偷牛冤案,其当事人讲某被误判为黥城旦,即先处以黥刑,被刺面,然后服以一定期限的劳役。后案件重审,还讲某以清白,免其罪以为隐官。
有人问:什么是隐官?
秦汉之时的隐官,几乎没有任何相关资料,除了为数不多的出土简牍有记载,所以目前还存在许多争论。这里简单谈谈我的看法。
已经基本可以确认的是,“隐官”属于一种人的身份,且是比较低贱的身份,位于庶人之下。张家山汉简《户律》中有关于赐田宅的一些规定,其中隐官的受田面积、宅基地面积均只有庶人之一半。
《户律》:公卒、士五、庶人各一顷,司寇、隐官各五十亩……公卒、士五、庶人一宅,司寇、隐官半宅。
从这条律令,大概可以明确隐官既是一种贱籍,又不同于刑徒、奴隶这种完全的不自由身。
第二点可以确认的是,隐官身份和身体残缺有高相关性,或者说,隐官来源的相当一部分,是因罪服完肉刑者。
睡虎地秦简《军爵律》中有一条律令,假如工籍奴隶因功可以免除奴隶身份,则可以恢复工籍,但是假如已经受过肉刑,则只能成为“隐官工”。“工隶臣斩首,及人为斩首以免者,皆令为工。其不完者,以为隐官工。”
这条律令首先证明奴隶身份在秦国是兵源之一。其次,身体不完整未必是肉刑所至,也有可能是战场受到的伤害。最后,身体是否完整,是决定他们能恢复为“普通工籍”还是“隐官工籍”的重要标准。
同为睡虎地秦简中的《法律答问》也有一条关于隐官的重要说明,大意是:看管别人时被人逃亡,那么看管者不管用什么方法把人抓回来,就可以免掉自己的失管罪,但是已经遭受肉刑者只能成为隐官。同样说明隐官与身体残缺的关联性。“将司人而亡,能自捕及亲所智为捕,除毋罪;已刑者处隐官。”
以上两点是基本可确认的。那么还有哪些尚处于争论中呢?
第一,隐官除了身体残缺者,是否还有可能存在身体完整者。也即是说,隐官属于一种概念范围较大的贱籍,身体残缺者只是其中一类主要的。
第二,隐官除了可以指身份,是否还可以指一个场所,即统一看管这些隐官身份的机构或建筑。目前存在三种意见,第一认为不存在这样的场所,第二认为只有宫廷中有这样的机构,第三认为不但宫廷有,地方上也有。我个人就隐官可以受宅受田,倾向于隐官不存在统一场所,只是一种身份。
这些争议的原因都是因为相关的资料实在缺少,只能等待更多的出土文献来提供参考。
隐官这一名称,还带来了另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史记》中一次都没有提到过“隐官”,却有两处提及“隐宫”。
1、《秦始皇本纪》: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
2、《蒙恬列传》: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
隐宫是否等于隐官,同样议论纷纷,我的理解是二者就是同一个概念,甚至都未必是误写的原因,而是先秦至汉的典籍里,“宫官”二字经常互用。
这两条记载里,又以赵高这条的“皆生隐宫”争议最大,从这四个字来看,很像是说赵高兄弟,出生在一个叫做隐宫的地方,那么似乎隐官确实也可以作为场所之称。
是否如此呢,我们来研究一下太史公的表达习惯,我把《史记》中关于“某人(物)+出生+某地(处)”的所有文本列举于下,发现共有三种:
第一种:
①我生于土,败则归土。
②而秦王政生于赵。
③患生于多欲。
④张仪、苏秦与仆并生于今之世。
⑤亳有祥桑谷共生于朝。
⑥(秦王政)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
⑦《诗》言:契生于卵。
⑧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
⑨夫淫佚生于无礼。
⑩神生于无。
⑾物乃岁具,生于东。
第二种:
①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
②有芝生殿房内中。
③膑生阿鄄之间。
第三种:
①武安侯田蚡者,……生长陵。
综上,第一种为出生于某地,且后面不再加任何补语,一共11条,全部写作“生于”,而不单用“生”。第二种,地点后面再加补语:之时、之中、之间,这时全部为了语句简略而单独用“生”,省略“于”字,共计3条。第三种为仅有的1条特例。三种情况的数量是11:3:1。
那么我们来看赵高兄弟,“皆生隐宫”,假如隐宫(官)是一个场所,它就刚好会是第二个特例吗?我不太敢相信。
那么假如隐宫(官)不能指场所,只代表身份低微,“皆生隐宫”这种表达说得通吗?
我们同样用《史记》互证。
①人生有欲。=人生而有欲。
②卫皇后字子夫,生微矣。=生而微。
③武安者,貌寝,生贵甚。=生而贵。
举此三例在于说明,第一,皆生隐宫,是可以释为“生而隐宫”的,这种情况在《史记》里经常省略“而”字;第二,“生”字后的确经常直接紧跟身份的贵贱。而“隐宫(隐官)”恰好代表的就是身份等级。而且我们看原句:“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说完隐宫之后,紧随其后便是强调他的母亲遭到了刑戮,这是他们隐官身份的来历,并且最后仍不忘强调隐官的身份所指:“世世卑贱”。
故结合赵高的例子,个人对上述争议观点的看法是:1、隐官不能指场所,至少在现有文献里尚不见其例;2、隐官指一种贱籍,隐官的主要来源之一是身体残缺者,同时他们的直系后代虽身体完整,暂时仍然不能脱隐官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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