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白烟带着香气从蟠龙纹镂空的铜熏杯里飘出。这香味不似楚人常用的茅香，亦不似我们北人喜用的艾蒿，它美妙得让我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刚入学宫正堂时，负责接待的兰陵师兄安排我入座后，便点上了这块香木，说这是夫子最喜爱的一款香了，过会儿夫子来了闻不着这香又得说弟子们不是了。很快熏杯[1]里便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也许是因为它浓烈，起初我觉得这香气既艳俗又刺鼻。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大儒会喜欢这样的香。可待了一会儿，这香味忽然变了。它不似方才那样浓烈，变得温和了许多。渐渐地它变成一种清雅似兰，芬芳更甚的味道。
记得之前在乡校的先生曾讲过，孔子周游列国，自卫国返回鲁国时，路过一空谷，其中唯有香兰茂盛，孔子喟然叹道：“夫兰为王者香，如今却独自处于幽谷之中；与众草为伍，好似生不逢时的贤者，不得不与鄙夫为伍。”于是，孔子让弟子们停下了牛车，操琴作了一曲《猗兰操》。我想那空谷幽兰的气味，也许和这香差不多吧。空谷中的兰香没有浊世的干扰，定是要比王侯室中刻意摆弄的香兰在气味上要纯粹很多。
正当我陶醉在幽幽兰香之中，脑海里开始遐想那身处空谷，操琴而歌的孔子会是什么样子的神情？那首《猗兰操》最初的曲调又是什么样子的呢？忽然，一阵别样的香气飘来，它完全打断了我的思路。这香虽然嗅起来也挺清雅的，但它和熏杯里的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如果说熏杯里的香是空谷佳人，那么这飘来的香气则是巫山神女。两者皆是隐迹山野的美人，同样有清奇的气韵。前者天真至纯，给人的感觉是肃穆不可亲；后者飘逸灵动，给人的感觉是可望之亦可求之。再具体些说吧，这飘来的香气跟熏杯里的香比，它多一分甜味和六、七分果味。至于是什么样果味，我说不太上来，好像是橘，但也可能是橙。唉，其实这两样，我也分不太出来。南橘北枳，在我们魏国橘子、橙子、柚子都是稀罕物，我长这么大一共也没吃过几次。记得大兄和叔伯最初去楚国贩货的时候，曾经托人带来一小筐橘子。一家人都不舍得吃，放了好几天用来闻香，直到亲父看见筐里的橘子有些变干了，才肯让我们吃。这一个橘子剥开满屋的香气，邻里闻见的都来了。我亲父好面子，自己家没吃多少，大半都送邻里了。后来大兄回来后，我还因此跟大兄埋怨过亲父过于好面子。结果，大兄安慰我说在楚国家家门前都种橘树，道路两旁也都是橘树，柚树；想吃根本不用买，随手摘即可。当时，我听了可激动了，真以为楚国到处都是橘树。可是这次到了楚国，我才知道原来楚国也不是每个地方都产橘子的。比如兰陵就不产橘子。毕竟它原来是鲁地，和我的家乡差不多都属于只能种枳的地方。
渐渐地飘来的香气好像越发地近了，闻香望去，只见一位着儒服的长者缓步走了进来，他的年纪看起来和我父辈人差不多，但风姿要远远胜过我的父辈人。别的不说，他的身高起码在八尺以上。他的腰间除了司南形玉佩外，还系着一个绢地菱纹的香囊。刚才的奇香定是从他身上散出的。不待我再细细打量，坐旁的兰陵师兄暗地里拉了一下我的袖子，低语：“夫子来了。”
“夫子？”我呢喃了一下，跟着那位师兄一起施了一礼。之后，不待夫子坐定，我就愣头青似的，上前单独施礼，道：“我叫张苍，从魏国的陽武来，我……我想要做夫子您的门生，这是我的贽礼。”言闭，我从行囊里翻出了一枚紫玉环，然后我低下了头，双手捧着玉环，高举奉上献于夫子。
没有想到夫子坐定后，压根没理我。只是对我身旁兰陵师兄说了一句， “陈嚣，今日你怎么点茶芜香[2]？茶芜香气似幽兰，与橙柚的气味相冲。罢了，你先将杯茶芜香灭了，启窗散散屋里的香气。过会儿，再去剥五个柚来，将柚皮放置屋角。”接着夫子自顾自的翻起案上的简牍。
陈师兄听了师训，立刻起身，将门窗启开后，他又施一礼走了出去。而我就这样一直高举那枚紫玉环，直到陈师兄再次拿着柚皮进室。夫子才从书简凑出神来，撇我一眼说道：“放下吧。”
举这么久，终于让我放下。没想到夫子的话只说了一半。我刚放下玉环，夫子继续道：“陈嚣，再去把柚肉给你的师弟们分下。”感情他前面说的放下是对陈师兄呀，无奈的我只好目送着陈师兄，再次举起紫玉环，重复道：“在下特地从魏国的陽武来，想拜在夫子你的门下……”
“不必重复。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这枚紫玉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这是兄长给我的……”说完，我头低得更下面了。这枚紫玉环并不是我的大兄给我的，之所以用这枚紫玉环做贽礼，是因为家里备的作为贽礼的肉干在路上给我吃了。而这枚紫玉环，则是两年前我跟着我大兄到国都大梁游学，在大梁市上与不相识的同姓玩六博棋，那位兄长输给我的。说来那位大梁的张兄比我大不了几岁，着实是一奇人。本来玩六博棋就是图一乐，无须赌什么。可是他偏要压上这枚紫玉环，根本不在意别人压的东西是否值得了这枚紫玉环的价。那会儿我压的东西不过就是几个梅子，别说玉环，就是木环也值不了啊。可他照样与我玩棋，输后还很洒脱解下了这枚玉环塞到了我的手里。当时我不好意思收这枚紫玉环，退于他。他执意不要，笑着说他张耳，认赌服输。输了得东西就是家传紫玉环，他也不会要。除非他自己再把它赢回来。唉，知道那是家传之物时，我就更不好意思拿了。于是，我提议我们再来一局，本想借机再把紫玉环输给他。没想到他同意再赌一次。只是赌得不是六博，而是他能不能当上信陵君的上客。听见这个赌约后，我默默地收下紫玉环，然后转身走了。看来得出来他就是不想要这枚紫玉环嘛。一个在大梁市上连家传之物都输掉的少年凭什么做魏公子的座上宾！我们的公子可不像齐国的孟尝君那样什么鸡鸣狗盗之徒都会收在门下的。如果他可以做信陵君的门客，那么我一定可以当上荀子的门徒。
“哦，那你的兄长是策士？张苍，你为什么学儒？”
“额…不，他是商贾。我想学儒是因为我想做子贡那样声名具泰的儒士。游说列国，又能贩货家置千金。一介庶士凭着三寸之舌就能存鲁、乱齐、灭吴、强晋而霸越。当世除了早已故去的苏秦，恐上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得了。若说还有一人，我想只有张……”
不待我把话说完，夫子正色言道：“够了，苏秦之流不过就是巧言令色的态臣。你既然想做态臣，我看你还是收好紫玉环，回家去吧。”
态臣！他竟然是说我仰慕的人是态臣，突然我心中燃起了一把火。反正已经被回绝了，干脆把话说到底算了。于是，我把紫玉环塞进了行囊，不客气地反驳道：“夫子，此言差矣！孔子尚且器重地说子贡是瑚琏之器。可见他的巧言之术，孔子也是赏识的呀。至于说苏子是态臣，敢问夫子见过‘态臣’苏秦嘛？！有什么样态臣会像他那样为了燕国的霸业，不惜亡身于齐；又有什么的态臣有本事合纵六国攻秦的！若天下能多几位像苏秦一般的‘态臣’，那么我想如今横行天下的就不是秦国了。”
说完这话，虽然觉得很解气，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有些傻。毕竟荀夫子是长者，十五岁就开始游学，五十岁时做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如今又是楚国的兰陵令。以他的交际来说，见过苏秦也不奇怪。我为什么还要问他见过苏秦没有。
“子亦云，君子不器。苏秦，纵使他是燕国的功臣，于齐国来说他只是一态臣。纵成则必霸，横成则必王，天下之乱，皆因纵横二字。这世上有几个苏秦，就会有几个张仪。苏张的学问，诚非治世之道，仅是立身之术！”夫子的语气很平淡，平淡甚至透着一丝不屑。而我则被他的话说蒙了。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点了。可就这样回去，我又有些不甘。脑子里突然蹦出了在路上遇见那位兰陵师兄说的帝王术。
我继续问道：“依夫子之言，横纵不过是士人的立身之术，那么夫子所授治世的帝王术又是什么？”
“自然是礼治。人性本恶，无礼法为范，人则不足以成器。”听到此，我彻底蒙了。夫子方才还在说君子不器，现在反倒言无礼法为范，人则不足以成器。且不说这两者前后矛盾，为什么他言礼治，却要带法？还有就是人性本恶，这与我在老家读书时，乡校的先生说得人性本善完全不同。我完全不能理解夫子的意思，追问：“额，人性本恶是什么意思？在下愚钝。”
“愚钝嘛？孟子言人性本善，这不过就是托辞。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这是人的本性。所以你会更喜欢听悦耳的声音，吃美味的食物，穿漂亮的衣服，想做轻巧多利的差使。可见好利贪婪才是人的本性，礼仪之所以存在，之所以天下要推行礼治，就是因为人没有礼仪做为规范去节制他心中的恶，人就会变得唯利是图。就拿张苍，你来说吧。我想这枚紫玉环绝不是你家中给你备的拜师贽礼。而且这枚玉环也应该不是你兄长给你的。这样吧，你说实话，我再考虑要不要收你为徒，如何？”
我呆住了。太神了，他怎么知道这枚紫玉环不是我大兄给我的，也不是我家中备的贽礼。缓过神来，我只好一五一十地跟他老实交代了。本想着这下子肯定没下文了。编的得故事被揭穿了，他怎么可能会还收我呢了。可当我把那日在大梁市上与紫玉原来的主人张兄的赌约说给夫子听的时候。夫子哈哈笑道：“呵呵，有意思。你先下去。一会儿让陈嚣带入去东厢李斯之前住的屋子吧。紫玉环嘛，我看那位张君早会晚问你要回去的。不然，他无以颜面见先人。你的行囊还有什么随意拿一样做贽礼即可。”
真的吗？我不可思议地问道：“野果行吗？只有这个了……”
“呵呵，可以啊。”
之后，我火速从行囊里翻出全部野果，倒在案上。接着又大拜一礼。虽然不是明白夫子为什么会收我为徒，连贽礼都无所谓是何物。同样的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紫玉环不是我的。但是我隐隐感觉到这枚紫玉环背后应该有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故事。它的故事，夫子想来是知道的，那位大梁张兄应该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吧。不过，这些与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做荀子的门生了。
备注：[1]文中的熏杯,见江陵雨台山楚墓出土的青铜熏杯。
[2]茶芜香，燕昭王时，有波弋之国，贡茶芜香。若焚着衣，弥月不绝。所遇地，土石皆香。经朽木腐草皆荣秀。用薰枯骨，则肌肉再生。（出《独异志》）
PS，文中提到的亲父，见《庄子》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关于《猗兰操》，见蔡邕《琴操·猗兰操》。关于文中提到的香囊，汉代的香囊是绢，绫之类的织物所做，马王堆有实物。跟唐代的金属质地不同的。先秦那会儿香囊比较流行说容臭，不过我很矫情的还是用香囊这个词。SORRY。
关于荀子熏香这段，可能有点小矫情。先秦那会儿似乎南部比北部流行一些。主要来说还可以，没有后世那样狂热的感觉。不过《荀子·礼论》曰：“刍豢稻梁，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苾，所以养鼻也；……故礼者养也。”那个啥，我觉得他应该也不会反感熏香。所以花痴写这段。写得有些抱歉了，不好意思，多多见谅。
还有关于荀子说苏秦是态臣，这个详见《荀子·臣道篇》:人臣之论：有态臣者，有篡臣者，有功臣者，有圣臣者。内不足使一民，外不足使距难，百姓不亲，诸侯不信，然而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是态臣者也。……齐之苏秦、楚之州侯、秦之张仪，可谓态臣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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