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我,那个女子直往北面去了。
我又问他她昨日在哪。
他说她就在这城中。
“很好。”我说着,令人将他拉了出去,乱杖击毙。
村子很古旧,找到锦娘时,锦娘已经疯了。
壹
锦娘和我长在王府,自小的青梅竹马,关系很要好。
锦娘长我三岁,我平日唤她一声“阿姐”。
阿姐其实是宣王的女儿,宣王唯一的一个子嗣,照理本该如掌上明珠,却不幸我这位宣王叔在出征戎夷时遭了埋伏,连尸体都未能回来。
宣王所在属地离皇都太远,书信传去江南再传回来,用了将近九日,而我父亲属地与宣王一样同在北边。
就这样,锦娘入了齐王府。
我和锦娘认识得早,据说我出生那天,锦娘还来看过我,虽然不曾刻意去考证,但我笃行这点。
锦娘入了齐王府倒也不见生,只是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常常坐在庭院里发呆。
母亲要我多陪陪她。
我是很乐意陪锦娘的,一来年纪相仿,二来,府内也只有锦娘能无所顾忌地同我说道——这一点哪怕母亲也无法做到。
贰
父亲骁勇善战,尤擅谋略。宣王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在将近三年的时间里,父亲对兵法的研究愈发精进,对北方戎夷的攻势也不曾有过间断。
常年居于前线,想要见他委实太难。
好在第二年的严冬,游牧的北方戎夷君主终究捱不住这严峻的形势,提出议和。
于是,父亲带着一名绝美的姬妾从前线回来了。
迎接凯旋而归的军队时,我瞧见母亲捏紧了手中的绣帕。
庆功宴举办了三天两夜,王府内歌舞升平,烛火照得如同白昼。
锦娘和我坐在母亲的那张席上,对面是戎夷国的主君,名字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他在宴席后就得死。
这是他和父亲约定好的,以命偿命。
我不大记得那戎夷王子是怎样回去的了,印象中哭哭啼啼,没有半点男儿该有的模样。
纵然宴会期间我们相谈甚欢。
锦娘当时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我看了眼父亲,料想自己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
总之大家相安无事过了九年,并且看样子,这样安稳的局面会一直持续下去。
叁
九年后的春天,大概是五月,当年哭得娘兮兮的小孩上门,请求父亲同意他与锦娘的婚事。
那个时候,我恰好在锦娘的院子里看她绣花。
我猜锦娘一定是跟随我母亲学的女红,二人下针的模样实在太像!
母亲走了已经有六年了。
府内的丫鬟跑来告诉锦娘这一消息时,锦娘扎破了手,于是我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在了那个王子身上。
但我没想到的是,父亲同意了这门婚事,随即,王府内又添了一众的歌舞姬。
乱糟糟的。
这九年来,除非皇都有令召父亲入京,府内总是歌舞升平,一派和乐气象。
我曾和锦娘说过,要成为父亲那般的英雄;又和锦娘说,我绝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那是在母亲的祭礼上。
锦娘也学看书写字,但学的是《女诫》一类,和我到底不一样。本来也是各自有各自的先生,不过锦娘所在的院子离前厅最远,最是清静,我便也喜欢时常往她这边跑,独独占了她的书斋,一占就是一整日。
父亲对此似乎颇有微词,最终还是没能说什么。
锦娘拦不住我,我还是跑去了前厅。
王子已经离开了,留下不少的聘礼。
我指了指地上那些还没来得及入库的东西,又毫不避讳地指着那一班的歌舞姬,质问父亲到底作怎样想。
父亲却答我,那后院的书斋往后就真真属于我一人,并告诉我我该感到高兴才对。
我盯着眼前这个身材发福的男人,第一次觉得并不很了解他。
是我,是我亲手将锦娘推进了火坑。我想。
肆
锦娘出嫁得很风光,也很快。九月,王子亲率小队的人马进城,八人抬的火红轿子将锦娘接走了。
锦娘出城那天,抱着我哭得厉害,见了父亲反而不哭了。
我担心她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遭受欺负,临行前悄悄塞给了她一柄匕首。
锦娘有过一瞬的愣神,但还是颤抖着手接下了。
再见锦娘是在一年后。那时,锦娘怀中多了个白胖的小子。
我没说过那戎夷国曾经的王子很有意思,但他确实是很有意思的,在当年父亲的庆功宴上入乡随俗地给自己取了个汉人的名字,很好记,叫暮鸦。
暮鸦当时也陪在锦娘身边,二人有说有笑地逗着怀中的婴儿,那一瞬间看起来竟很般配!
我料想是自己出了错觉。
暮鸦这次来,终于不再送歌舞姬给父亲了,我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王府内的日子怎样难熬。
我在宴席结束后多次试图找锦娘单独说说话,父亲却突然将边关的事交给了我,让我去军营练兵。
防患未然的道理我懂,但父亲的意思我亦能明白二三。
于是我最终没能和锦娘搭上话。
锦娘有没有多待上些时日?
——回来后,我这样问她曾经的侍女,现在则是我的通房丫头。
那个小丫头摇摇头,说是我走后的第二天她夫妇二人就回去了。
不过锦娘有塞给她两个个荷包,让她转交给我。
说是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就多做了一个。
绣了芝兰的荷包,仍旧是出自锦娘的妙手。
我小心翼翼取下腰间戴了有一年的旧荷包,将它放入了盛着旧荷包的楠木盒里。
楠木盒里的荷包,一半是母亲绣的,再有一半,便是锦娘绣的了。
伍
父亲死了。
锦娘正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或许是个女儿。
锦娘给我的来信有提到过,她想要个女儿。
我许诺她,果真是个女儿,便让我那大儿子将她从塞外接回,做个王室夫人。
锦娘只回我一个“妥”字。
料想塞上生活确实不好受。
每每思及此处,对父亲的恨意便增上一分,但到底,他还是我父亲。
来葬礼的只有暮鸦,素服戴孝,礼节很是周全。
锦娘自是经不起这路途的颠簸的。
我留暮鸦住了两天,同他介绍了不少中原的美食,他偏偏独爱酒。
便遂了我这姐夫的意,在他临行前的一晚,我命人将父亲珍藏于府内的佳酿尽数搬出,让他喝了个痛快!
而后不声不响送了他上路。
过于简单了!不费我一兵一卒。
我派了一小批的军队先入了暮鸦的王城,说是王城,不过是几个随时可撤的营帐,游牧的塞外蛮夷,连个像样的稳定居所都无。
一想到这里,我就越发痛心起锦娘来。
暮鸦的死叫他整个王城瞬间群龙无首,我担心的也是这一点,锦娘若落在他那些朝中大臣手上,万事就不好说了。
所以,先行的还有我平日里素来看中的一位谋士,令他带了两名士兵,扮作客商模样,早早将锦娘带了出来。
我跟随之后的军队打前锋,在离暮鸦王城三里的地方接到了那谋士传回来的讯息,说是已将锦娘带离了王城。
那便好。
是天予我时,锦娘离开的确是时候,断去了我的后顾之忧。
于是军队入城、掠俘,不费吹灰之力。
陆
皇都派天使带来了一道圣旨,另有赏金缎匹,不可胜数。
言青出于蓝,领兵打仗的造诣齐王更胜故齐王一筹。
说得恰如其分。
毫不自谦,先父与宣王同戎夷作战数十年,最终以和平事了,而我取他城地未费吹灰之力。
只是锦娘不见了。
天使宣奏,圣旨前的人听得心不在焉,我那大儿子悄悄推了我一把。
于是接旨,说了些奉承话,道远来辛劳,命人领去好生招待了。
那通房的丫头将我送锦娘的匕首交还与我,还称锦娘作“小姐”。
说是小姐不见了。
她哭得一塌糊涂,就像下一刻,她就不能再哭了似的。
我挥挥手让她下去。
这不是她的过错。
本来回城的时候我还和我那大儿子开玩笑,说他马上就要见到他的媳妇了。
而现在,我却笑不起来。
锦娘怀着身子,应当是走不远的。
我派了大队的人马在城中寻,不得踪迹。又派了一部分人马往近郊去,并贴出告示,赏金优厚,以期有知情者告知。
有钱确实方便,第三日就有一个马夫打扮的人到王府门前,说是他能提供线索。
我命人将他带到院内,先问了他锦娘去了哪里。
他告诉我,那个女子直往北面去了。
我又问他她昨日在哪。
他说她就在这城中。
“很好。”我说着,令人将他拉了出去,乱杖击毙。
人为财死。说的约莫如斯。
我的士兵在他家中也确实搜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银两,这不该是他这样一个车夫轻易能得到的。
锦娘,你让这车夫替你守行踪一日,万万不曾想到,亦是害了这车夫罢。
我将赏金留了下来,给他的家人,毕竟,车夫确实为我提供了消息,那这些赏金,就是他该得的。
柒
“你媳妇没了。”
当我的大儿子从皇都回来的时候,我无比哀恸地告知他这一消息。
他看起来面色不是很好,一路风尘仆仆,估计也没怎么休息,眼眶下泛着青色。
但他还是站得笔直地问我姑姑是否回来了。
我摇了摇头。
消息是我帐中那名谋士带回来的,灭了戎夷后,他便被我从军营调到了府内,成了齐王府的管事。
也是他,告诉我在邻城见着了锦娘,邻城的大街上。
他说得凄凉,说锦娘孤身一人,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乞讨。
我问他,孩子呢?
管事摇头,叹了一口气。
管事跟踪锦娘去了一座没有主的小庙,那就是锦娘住的地方。
小庙里除了锦娘,没有其他的人,更没有孩子。
管事告诉我,他有劝锦娘回来,但锦娘推说需要考虑考虑。
再然后,第二日,管事再去,庙就空了。
管事站在那里良久,最后还是张了张口看起来决定了要说些什么,我却挥挥手让他下去。
他清楚我的脾气,也就没再多言。
锦娘恨我,也无法恨我,我又岂能不知?
我在卧室内看着夫人将那些替我小侄女做的衣裳收拾起来,装进了我那楠木的盒子里。
盒子这次就真的满了。
她又将这满了的楠木盒交给了我。
她真是位贤惠的女子。我不胜感激地看她。
捌
我亏欠锦娘太多。
锦娘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不该遭到那样的待遇。
半年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锦娘。
远在皇都的天子是知道这件事的,但说实话,他并不关心。
只是一年一度的祈福祭典上,他还是有模有样地提到了这件事。
我那天有些不在状态,又看他那般作态,便出言顶撞了他。
朝中有人替我说话,但也正因如此,天子言谈间道我自恃功劳。
我明白他的意思,怕是要不了多久,还会有个“收买朝臣”和“拥兵自重”的罪名。
回府后,我开始打点这一切。
在秋末,齐王因围猎坠崖,血肉模糊,齐王长子继承王位,全然接手边塞事宜。
玖
放下权利确是轻松了不少。在这一点上,老道说的一点也不错。
权利里的纷乱错杂,确实无力再去周旋。
一直向北走,离皇都那个是非地也就越来越远。而后我才知道,是真有连天子都鞭长莫及的地方的。
我会一些看卦算命,有一部分得益于兵书,还有一部分则来自与我一道云游的道士。
那老道已驾鹤仙去了。
当真正放下时,一直追寻的反而就出现了。
我在这古旧的村子里待了有一月,村里的人有事无事都乐意来寻我,觉我谈吐斯文,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而后,在第二个月月初,我和我新收的小徒弟走在河边时,遇见了正在临水梳妆的锦娘。
只觉得身形很熟悉,一瞬之间蓦然想要亲近的感觉。
再上前去,果真就是锦娘。
但锦娘不识我,囫囫囵囵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有些害怕我,却独独对我身边那个小顽童舒展了眉目。
小童认得她,说村里的人都唤她“疯娘子”。说曾来他家行乞,偏偏爱干净得很,也不闹,竟不似一个疯子。
锦娘当然不是疯子!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END
文章选自微信公众号《南国听雨》
作者:傅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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