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碎，泪魂薄

胭脂碎，泪魂薄

钟嵘《诗品》将班婕妤列入上品诗人十八位之列。西晋博玄诗赞她：“斌斌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纳侍显得，谠对解份。退身避害，云邈浮云。”

（与君相逢如初见）

  汉建始元年（公元前32年）三月春风，我一袭绯红轻衣步入这偌大的宮殿。古人云，一入宮门深似海。我仿佛在这与我同行的女子之间，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不是一个适合生存在宮中的人，我的一切，也许就会在这里完全湮灭。直到遇见你。

  我跪在你的面前，眼睑不敢一抬，你的华服耀眼无比。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那时，我爱你，爱得准备用尽一生。你的眉你的眼，就那样深深刻在我的心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生活在这深宫，是有意义的，哪怕只为看你一眼。

你轻轻扶起我，淡然一笑。“以后小心点，别再摔着了。”

我低头，长发垂在微红的脸旁。“是。”我只卑微的回了这个字。

原来那时我已知道，以后你也会如此高高在上。

  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如此卑微，正如我想用尽一切才情引你注意，哪怕回头一眼就好。

与你相逢，柳絮纷飞，正是美好时节，与君相见如初见，那么唯美，够我珍藏一世。也正是我之后独自一人，唯一的回味。

  （与君相处不问岁月）

  你是我的夫。这是我遇见最美好的事。也是我最幸运的事。我也从未想过，那日相遇的纤纤公子，居然是高高在上的汉成帝。

是我的夫，也是后宫三千女子的夫君。莫名的，内心有种空虚。

  那日，我跪在殿內，依旧不敢抬头看你。你走近，言语那么温柔，让我无法抗拒。

  “如此美丽女子，又是谁家姑娘？”

  我是还庆幸你对我美丽外表的赞美，还是应该为忘了与我的初见而悲伤？最后，我选择一笑面对。

  “回陛下，妾身是楚令尹子文的后人，左曹越骑校尉班况之女。班月。”依旧低垂的眼睑，不敢看你一眼，从小就受父母教导，三从四德，我怎敢逾越半步，更怕你会离我而去。

    “班况之女班月，朕听闻你自幼聪明伶俐，秀色聪慧，工于诗赋，文才出众，读书甚多。实乃才女是也。”第一次，听到你如此称赞我，比过千万之人而言的才女。我只想，能安安静静的成为你的妻就好。

    “陛下繆赞了。妾身不过一介草妇，只是荣得父亲大人的栽培和周遭人的称赞罢了，怎能入了陛下的耳。”

    你走到我的身前，扶起我，就像那日你如此细心的扶起我一样。你把我的手放在你的掌心，牵着我，走向帘內。

    “如此一个娇弱的才女，朕真是爱惜不得，爱妃，为朕弹一曲吧。”

  我走到琴前，轻轻拉着长裙往后，坐下。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婚，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我的声音随着琴弦起伏，优雅而清晰。慢慢的，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直到一曲终了。

  “爱妃好琴声好歌声，爱妃真是才女啊，就连弹琴也不忘选诗经的《谷风》，朕能有此贤妃，实乃三生有幸啊。”

  那时的我，还不懂，这句话，到底是赞美多些，还是惋惜更多些。我只知道，至少此时，你是我的。

  都说，春宵苦短。但是我还是早早让你去上朝，你睡眼里，满是不舍的爱意。

  那日，宮人来宣，予我半世繁华。  “左曹越骑校尉班况之女班氏，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孝懿和淑,敏哲仪静，克娴内则，淑德含章，雍和粹纯，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封从三品婕妤，赐住幽沁宮。”

  我跪谢接旨，多少荣耀此刻你给了我，从宫女直达婕妤，多少宠爱，多少怜惜，我多么希望，这就是永远。

可是，我要面对的后宫三千佳丽，又该怎么办？我的夫，我的最爱，我多么就像自私的拥有你，可是，深宫中，这怎么可能呢？

我又该怎样才能站住现在的位置，以便不离开你的身边。谁能告诉我，我的贤德到底是好是坏？

（与君不过步辇情）

  你的宠爱，来得如此肆意而张扬，后宫所有矛头瞬间指向了我一人。每次与你游玩花园，我看见了其他妃子嫉妒的眼神，我不安，我忐忑，我甚至觉得有朝一日你也会弃我而去。

    春光正好，因为有你在。你揽着我的腰说这一生都只爱我一人。我惶恐，低头埋在你的怀里。你却低下头，把最深情的吻落到我的身上。那时，我想，我是最幸福的女人。

  这一生，只要有你，何惧何患？

  我贪婪的想就这样留住你，一生一世。

  可是，你是君王，是天下百姓的王，你要为全天下的人负责。所以，我以各种方式推开你，以我的贤德妃子之称。

  为了能够时刻与我形影不离，你特别命人制作了一辆较大的辇车，以便同车出游。可是啊，我的夫，你可知道，这样一来你将留下的千古骂名吗？我不愿你如此，所以拒绝了你。

    我推开你伸出的手，轻言“看古代留下的图画，圣贤之君，都有名臣在侧。夏、商、周三代的末主夏桀、商纣、周幽王，才有嬖幸的妃子在坐，最后竟然落到国亡毁身的境地，臣妾如果和陛下同车出进，那就跟他们很相似了，能不令人凛然而惊吗？”

  我看见了你眼底的那份诧异，却永远也读不懂你心底的那份忧伤。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在那时我天真的以为以我此贤德可以伴你一生。

可是我却忘了，一个帝王，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这些。你是我的夫，我是你的妻，你只想平凡的过一段夫妻生活，只想单纯的拥有我罢了。

  而那时，我以为我赢了。

  王太后听到我的以理制情，不与你同车出游，非常欣赏，对左右亲近的人都说：“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王皇后对我的赞扬让整个后宫都对我肃然起敬，贤德之称陪伴我不过尔尔。

也正因为这样，我和王皇后的关系越来越好，我也经常去她的长信宫陪她聊天下棋。在外人看来，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女子啊，夫君疼爱，婆婆欣赏。我也以为，可以这样，长伴君侧。

    我看到你的眉眼里满是宠爱的欣赏。我笑了，就像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一样。

    （与君同观飞燕舞）

  本以为我们是合欢扇上那对最美的鸳鸯，原不过是那对苦命鸳鸯。你的眉眼，在那只娇媚的飞燕飞进这深红后，你的眼神不再为我而停留。

  都说男人是视觉动物，我以为你不是，可是我错了。

  你日日夜夜陪伴在她的左右，让她为你跳舞为你唱歌，为你弹琴。而不再是我，

  深宫中，花羽纷飞。长帘外，我抚琴再叹。一滴清泪滑落了琴弦，思君不见，这份情，不过一只飞舞的娇燕。

  你不再来上早朝，后宫开始乱成一片，朝堂也愤懑不满，她是霍乱天下的妖妃，我是贤德之称的婕妤，可是，你还是日日夜夜停留在她的身旁，不肯看我一眼。自此长信深宫夜夜，独难寐。

  那日，我跪在你的面前，我身边，跪的是你的结发夫妻，你的皇后。你和那只娇燕坐在一起，你们的身边坐的是另一个美丽却险恶的女子。

  你的眉眼里全是怒气，你看向你的皇后，满是嫌弃，看向我时却多了一份怜惜，一份哀叹。我冷笑，你果然是不信我的，你的娇燕，就是你的一切，她的眼就是你的眼。

你不再记得那些日子我们怎样欢快的度过，你只知道，她的舞姿有多么美丽动人。

  我还能解释什么呢？一个被蒙蔽了双眼的人，我还能期望他能为我改变什么呢？答案是肯定的。

  你没有像对你的皇后那样处罚我，已经是对我莫大的恩德了，我还能期待些什么？你的心早已不在我的身上，任我一人寂寞成霜。你不再温柔的唤我，月儿。

我也不能再依偎在你的怀里，所以。我选择长伴王皇后，长伴长信宫。

我深知自己如秋后的团扇，再也得不到你的怜爱了。不久，你的飞燕被册封为皇后，她的妹妹也成了昭仪，然而这些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除了陪侍王太后烧香礼拜之外，长昼无俚，弄筝调笔，又还能做些什么呢？只能控制自己不去想你，不去在乎你罢了。

长信宫中，就连王皇后也看出了我的悲伤我的怨恨，可是，我最爱的你，你又在哪里？所有夫妻之情不过一只飞燕的舞姿，你对我当初的那份爱意，如今只幻做一尘烟土罢了。我的夫，我该用什么来换回曾经的你我。

    每日长信宫门打开，我便开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扫地，生活刻板而单调。那一片片落叶，无情的，嘲笑着我。

  我的怨，我的恨，我的得不到，我的错过。正如……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我不知道当你读到我的诗时，会不会想起我，想起那个你曾经深爱过的女子。也许你会，也许你不会。

  我们的故事，就像所有的宫廷戏一样，而我，始终是哪个丑角。

    (与君相离过尘埃)

        绥和二年三月，未央宫来人而宣，你就这样离我而去。手中的掃子滑落而下，一片片惊飞的红叶扬成一场血雨，朝我而下。

      你终究还是离开了我。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不真实，我以为我离开后，你可以和你的飞燕过上幸福的日子，我以为我成全了你。我心中的怨恨本来早已放下，心早已平静若水，你却还来，扰我清净。你，还真是狠啊。可是，我的夫，我最爱的人，我对你的爱，原来还在心底深处埋藏，只是贴上了忘却的标签罢了。

      你走了，走得如此安静，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

      你走，我陪你。所以我要求到你的陵前守墓以终其生。王太后也为我而落泪，她用手抚摸了我的脸，什么也没有说。我却轻轻一笑。于是我担任守护陵园的职务。

  我守着你的墓，用手绢轻轻擦拭，泪水一滴滴落下，怎么办，你的墓。怎么也擦不干净啦。就像我对你的爱。怎么也，忘不了，放不下。

  我们的相遇，从你将我扶起的刹那，我的心就开始只为你一人而跳动，我的笑，只为你而娇艳。

    “如此美丽女子，又是谁家姑娘？”

    “班况之女，班月。”

我们的相识，能否从哪里重新开始？

我的血，流淌在你的墓碑上，顷刻间扩散成一片。这一生，许你欠我，来世，我们定不相负，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