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刘又到贾府来了。
不过这次是个十分美好的秋天,大观园里千姿百态的菊花开得正漂亮。姥姥不是带着上次那一步一忐忑的拘谨和穷愁来的——说起上一次,真是太尴尬。那时已是天寒冬初,姥姥家穷得上顿已失下顿无着,捉襟见肘奄奄待毙。她拉上用来壮胆的小伴侣,怀着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小希望,一步一摇来到京城求远亲。
姥姥刘当然是要受到看门人的白眼和不屑的——这样一个跟乞丐无异一百八十竿子也打不着的远亲,有谁会相信呢?有谁会给通报呢?呆等了半天后,有个善良的老家人终于有点不忍了,他对瑟瑟发抖的太婆和小孩扬一扬手——你若真是这家亲戚的话,绕道后门去找周大娘……
巧的是,那天凤姐儿正开心,所以天赐姥姥要走运。在几次被自己无视和嘲弄后,贾家大管家凤姐儿到底有点心软了,玉手一摆赏了二十两银子打发他们出城去。
今天姥姥还是和小孙一起来的。她肩挑背扛来两麻袋自产的新鲜果蔬和特产。姥姥是个多么感恩的人。莞尔看到这里要落泪。
贾家二十两银子,让姥姥一家安然度过了北风呼啸寒气破门的大冬天,从此食果腹衣蔽体,然后开了一个小买卖,春天地里的种子和肥料也早早备足了。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姥姥一家很努力。然后秋天他们有了大收成,买卖挣了钱,地里收成好。于是姥姥和小孙穿得体面些,再次到城里来报恩。
轻车熟路进贾府。劳动所得让人多么自信和坦荡。本是只想放下东西见面称谢就回乡的。可是不想消息传到了老太太那里,整天和孙子孙女在一起其实超代沟的老太太,要把姥姥留下来,她要找个同龄来聊天遣寂寞。
事实是,姥姥不但让老太太开心得不得了,而且贾府上下主子仆人几百口,这两天都乐得上了天。当然除了栊翠庵那个带发修行清高洁癖的冷美人。
晚间的餐桌上,老太太这边客气地说声请,姥姥刘就猫腰撅腚站起身来,粗门大嗓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母猪不抬头……湘云喷饭黛玉岔气,宝玉早已滚到祖母怀,王夫人指着凤姐笑得说不成一句话,薛姨妈忍俊不禁把一口清茶吐在探春裙子上,三姑娘手里的饭碗扣上了二姐的身……小惜春离开座席拉着奶娘揉肠子,在场的丫头们扶着桌子门框都笑得弯腰屈背流眼泪……
第二天,姥姥跟着贾母进园了。李纨把最好的菊花送过来,鸳鸯给老太太挑了一枝戴头上。富贵人家的女眷当然是要戴花的。可是凤辣子此时又来了坏点子,她把剩下的七八枝一股脑儿横三竖四插在姥姥的白发上。洗澡后穿着丫头衣服的刘姥姥顿时成了一个老妖精,大家再次嗨起来。
早餐了,凤姐故意给姥姥一副金边银筷子去夹鸽子蛋,圆圆的蛋们转半天,好不容易送嘴里,谁知半路却又掉下去……姥姥说,你们家的人们都漂亮,就连鸡们也好看,生个蛋蛋都这么的精巧……
这样开心的欢会是少不了酒令的。姥姥不会做啥诗,吓得直想逃跑回家去。可是被丫头捉回来,先就罚了一大杯。
众人顺利过了关,很快轮到刘姥姥。令官说,左边长四像个人,姥姥挠头半天说,是个庄稼人吧?令官说中间三四绿配红,姥姥说大火烧了毛毛虫;鸳鸯说右边幺四真好看,姥姥说一个萝卜一头蒜;鸳鸯说凑成便是一枝花,姥姥说,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再一次笑翻。
捉弄人好像就是九省统治的女儿的天性。姥姥担心自己会失手打坏珍贵的瓷酒杯,凤姐就差人取了一套十个木杯来。姥姥怎能推脱过,捧起最大的木酒盆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气饮尽……
贾家人等这一天上上下下真是超开心,因为天上降下一个新玩具。
可是始终没有人知道,姥姥这天的开心其实超过了所有人。她用一个乡下人的粗笨和疯傻,不,用她极其善良的隐忍和成全,换取了回家时贾府赠送的两大车物资,各种不曾见过的点心和饮食,各种宫中才有的美酒和菜品,各种绫罗绸缎,甚至还有几匹贾母珍藏了一生半辈子舍不得用的软烟罗,以及妙玉用来款待老太太时用的价值不菲的成窰小茶杯(妙语嫌老太太品过之后给姥姥尝过了,杯子不干净要丢掉,宝玉让人包了送给刘姥姥)。
当表面上红红火火如日中天的贾府一天一天没落下去的时候,在乡下一个远远的小村庄,刘姥姥的家正越来越幸福地生活着,那个当初见人羞怯每每都要躲到姥姥身后去的小板儿,正一天天长大,上天早就把一个天生丽质的好姑娘悄悄许配给了他。
对。是巧姐儿,贾母今生唯一的女丁小重孙,凤辣子今生唯一的大宝贝。
上天是公允的。姥姥的虔诚,善良,隐忍和成全,老天那天全都看到了。姥姥愿意抛开自己的尊严和形象,用尽全力去逗一房虽然鄙视但终施助自己的远亲们开怀,她觉得,这是自己能够做到的感恩。姥姥心里不委屈,她心甘情愿去卖傻。请我们收起人生心酸的坏感觉,一起来赞姥姥的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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