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子

      我的小姑子现在也还没满20岁，但从我认识她起，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吧，她就是那种面部毫无表情的人。我见过或者听过的这种人，都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可我的小姑子十几岁刚出头就是这种面部毫无表情的人了。

      她的身世比较复杂，她不是我老公的亲妹妹，而是我老公舅舅家的女儿。她又不像一般亲戚之间抱养的小孩，都是因为及其喜爱女儿或者儿子，一出生就抱来养的，这样的小孩没有问题，因为他们可以从养父养母那里得到足够的爱。而我的小姑子是小学三四年级才来到我婆婆家，来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我婆婆家境殷实或及其喜爱女儿，而是因为复杂的债务纠纷。

      我私下问过她来的原因，她说是因为在她自己家吃不上肉才来的我婆婆家，我婆婆立即跑过来添油加醋，说什么她们家一只鸡都要藏半只在橱柜里，等客人来了才舍得往外拿等等，我公公在旁边尴尬地笑，一句话都不说，每当他出现这种表情时，我婆婆必定又在说谎无疑了。

      狗都不嫌家贫，我的小姑子自然也不会吃不上肉就不要亲生父母了，综合她的种种表现，我推断她是被家庭所遗弃，或者说至少是被拿来交换一些利益的。我回老家的时候，曾见过她的亲生父母来看她，她妈摸着她的头发，她一句话都不说，那场景再配点背景音乐，我看着都要哭了，可我的小姑子硬是连眼睛湿润一下都没有，她的冷漠只能用一个词来解释，伤透了心。

      小姑子的父亲当年欠了我婆婆二十几万，当然这二十几万并不是我婆婆自己的钱，而是她做非法集资集来的，我婆婆在农村算是能人，也是招人恨的那种人。她以比银行高一点的利息收集别人的钱，再以高得多的利息借出去，从中赚差价。收钱借钱的时候都说的天花乱坠，可其实这中间，是一点保障都没有的，没有借条没有合同，借钱的人会跑路，约定好的利息也只是嘴上说说，说变就变。小姑子的父亲欠了二十几万，就从农民变成了当地煤场的临时工，工资高风险大的那种。而我婆婆眼看着亲弟弟下井，工资卡还压在她那里，她这个始作俑者不能不内疚，更何况还吃着人家的利息，所以她答应帮对方养一个孩子。当然养孩子的理由还是我猜的，但八九不离十，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他们都没有多喜欢这个孩子。

      我的小姑子有一个亲姐姐，一个亲弟弟，出事的时候她的姐姐马上中专毕业，可以自食其力了，农村又一向看男孩比较重，所以能放出去给人家养顺便捞回点利息钱的，就只有她了。她来我婆婆家第一天，就改口叫妈，我本来以为她这么做，要么是讨好，要么是太缺爱，可其实都不是。

      我的小姑子曾经干过一件全村震惊的事，现在讲起来她哥还唏嘘不已。她小时候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不小心被她弟弟乱抡的农具砍到额头，伤得很重，鲜血直流。她被送去医务所包扎伤口时，一家人都围着她哭，她却像木头人般一滴眼泪不掉，估计脸上也像我最初见她时没啥表情。我脑海里还原过这个场景，昏暗的灯光下，医生手忙脚乱地止血包扎，一堆人围着哭，可他们围着的那个固执的小姑娘一动不动，眼神迷茫地看着远方。

      和我的小姑子一样迅速认妈的还有刘鹏飞，同样是村里的孩子，他天天跟着喝的醉醺醺的爷爷，据说他爸随便找的后妈他都改口，不是缺爱，是麻木了。他们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父母不在意的那个孩子，所以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反抗，他和我的小姑子一样十几岁起脸上就看不出任何表情了。

      就这样，我的小姑子在我婆婆家待了六七年，读完初二，便因为成绩不好要去念一个当地的中专。她的成绩是真的不好，小学都留了俩级，我婆婆总说是小时候受伤那次给整傻了，可我觉得她并不傻，她成绩好有什么用呢？有人供么？我每次回家，她还是喜欢和我说话的，也朝我要东西，不给买也不生气，反正也只是要要试试的。她读初中的时候我给她买了个小米手机，本以为她会很高兴的，结果她撇撇嘴说：又不是苹果，给我买这干啥？语气跟我婆婆一模一样。

      她上的是本地的中专，学的按摩，她哥对她学这个专业非常不满意，为什么不上卫校？不读幼师？连我都知道学按摩不要学费啊，只要毕业后听从学校分配免费打工一年就行了。这专业最符合养她那俩妈的要求啊。

      等她毕业后在县上一家按摩院打工，很忙很累，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她的亲妈和我婆婆，突然都争先恐后地对她好起来了。因为她眼看着就到一生中最值钱的阶段——该结婚了。农村的彩礼钱很高，而且一般都是付给女方的父母，和新婚夫妇没什么关系。但为了付高昂的彩礼，男方家庭只能借钱，而且还是找我婆婆这种民间艺人借，利息高，扯皮多，不好还清。所以很多女生刚结婚就得跟着丈夫还本不应该属于她的债，这种情况下，日子能有多舒服，公婆又能对她有多好呢？

      我婆婆天天在打如意算盘，丫头出嫁怎么得有个二三十万的，那是你的丫头吗？你有资格卖她吗？本来就养了人家几年，说到底也没花几个钱，有什么脸跟亲妈争夺女儿出嫁权呢？而这个权利，到底应该是谁的呢？我结婚的时候，她只给了两万块钱彩礼，而且不到俩个月就以家里缺钱为由给借了回去，她振振有词：我儿子是在大城市赚工资的，不给彩礼也有的是姑娘排队嫁。可到了小姑子这里，彩礼就一下子变成完全不同的概念了。

      小姑子争夺大战眼看就要拉开帷幕，最后很有可能落个注定的结局。可当年那个头哗哗流血还硬撑着不流一滴眼泪的倔强小姑娘，也终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