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2018年1月25日晚，天气很冷。

隐约的，我听到隔壁母亲在通电话的声音，“病危通知书”“明天要进一趟医院”。本能的，我立马从床上坐起，到隔壁讯问，无果，但我知道大概是什么事情，也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往常的日子并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让我妈亲自进一趟医院，显然是奶奶的状况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我开始害怕，脑海中开始幻想一些最差的可能，回到屋里关上门的那刻，眼泪就哗哗的流，化开了原本已经凝固的面膜。我通过微信向父亲进一步了解情况，果然得到了一句“奶奶不太好”。这句不太好可能已经是父亲将悲痛自咽，所能对我表达出的，悲伤最小化的语句。我慌乱了，我该怎么做？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妈妈又接了一通电话，急匆匆的来到我屋内“快换衣服去医院，奶奶不行了！！！”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换衣服，可我的脑袋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我坐在母亲的车后，我还是很无措，今晚空气中的冷流，大街上的人流看起来和以往是一样的啊？

    停车的地方和住院大楼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我曾经每周都会踏入的地方，这次，我用跑的。我很害怕，很害怕，我虽然再跑可是我并不想到达，我要怎么面对？我该怎么说？我一个人跑在前头，渐渐哭出声音，感觉不到周围有人，那天的这个时候，我最痛恨医院这个地方，我再也不要来医院了。这条漆黑的大道，有些许路灯，却照不亮前方的路，这条路，我一个人跑过。

      六楼最靠里的是奶奶住的那间病房，门口已经站满了医生，护士。护工阿姨细心的帮奶奶擦拭着身体，她戴着氧气罩，呼吸很急促很大口，她的脉搏只剩五十，肾功能急性衰竭，她还能听到我讲话的声音吗？我在病床旁走近她，我呼喊着“奶奶，奶奶啊”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我好害怕，你现在根本就听不见我在喊你，我不知道你坚持了这么久，听到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要对你说呀，我说“奶奶，我很爱你”，可是这句话我没有很经常对你说，在你还没有受到那么多病痛折磨的时候，我为什么那时候就这么的不懂。

    从来我害怕的时候，至少我还有可以依靠的父母，但我深知父亲的这份感情。我是一个小小的“他”，他的好我懂，他的痛我也能体会。我的爷爷，是个曾经每天以泪洗面的人。我比他们早一刻到达医院，我无法想象他们要怎么去面对这个场景，我只能自己振作。妈妈在联系车队把奶奶安排回家，医生已经在催了，时间可能不多了。爷爷比我想象中来的平静，父母安排我陪着他回我哥家整理等奶奶回来。一路上，我搀扶着他，我们两几乎没有交流，我也显得很平静。从医院到我哥家一路步行至门口，我接到了父亲的一通电话，他带着哭腔告诉我，奶奶去世了，而后叮嘱我先不要告诉爷爷。我一句话都没有应没有表情，连句恩都说不出口，直到电话那头只剩嘟嘟声。。。爷爷也在不断的问我，我无言。上了楼梯，父亲就哭着站在门口，我们走进屋内。奶奶躺在用两张凳子拼着的一个木板上，身上还插着管子，手上还吊着输液，可却没了那大口的喘息声，没了心跳，她整个人，没了。。。

    所以，我并没有看到奶奶离开的那刻，那一刻，我和爷爷哥哥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我们都是第一次面对死亡，面对家人的离去，很快，一条龙的师傅就来了，一步一步的告诉我们具体的丧事过程。奶奶生前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她要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躺进去。师傅在帮她拔管，手臂上血一下子就涌出来，一根长长的管子从我奶奶的胃中抽出来，鼻子流着黄黄的脓水，背过身子，因为常年躺着而闷出的痔疮已经有一个拳头那么大了，伤口那么深，里面用纸巾混着药再塞进去。我们正常人平滑的皮肤啊，可是在她身上那是一个洞啊！一个要用纸巾和其他东西填充进去的洞啊！！天啦，这几年她该有多痛，可是她还不能说出口。

    换上干净漂亮的红衣服前，儿子女儿要把你擦的干干净净的，让你安详的，美美的。奶奶没有女儿，下半身只能由媳妇代擦，我说，我也想帮奶奶擦。我拿着用热水打湿的布，一遍遍擦拭着她的身体，很怕弄疼她。奶奶以前说过，她没有女儿，待我就如同女儿一般，小时候经常觉得奶奶重女轻男，一声声“妹秧”的叫我。已经没印象最后一次听你喊我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得最后一次帮你洗澡是什么时候，我的手法很生疏，我的心很痛。

    我有一个微博小号，里面放了很多每次我去看你带回来的照片。办丧礼需要奶奶的照遗照，我选了，你和爷爷肩并肩坐着的，笑的最开心的一张，那时候的你还没有那么痛苦，我还记得那天也是在市二医院，你终于可以回家了，所以你才笑的这么开心，对吗？你一定比我更怕更讨厌医院这个地方。只是我没有想到，当时我拍下的这张照片，就成了奶奶灵堂前摆放的遗照，你笑的多开心，我看着就有多亏欠。

    父亲那晚留下为奶奶守灵，这是她走后的第一个夜晚，唉，终于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躲在被窝里，看着我微博记录着一条一条跟奶奶有关的文字，一张一张我亲手为她拍的相片，一段一段我为她录的视频，不想让人听见的啜泣，每多看一眼，往事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翻看自己每每深夜写下的文章，最后一篇是关于你，接近一半的内容都是你，如果我不看，我都记不得我们之间还有过那样风趣幽默的对话。第一个夜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清晨意识一直阵阵的清醒，脑袋却又麻木疲惫。

    命运多么弄人。我的小区有一对新人正在接收所有人对他们的祝福，多么欢喜。从我家走到我哥家，在他的小区，还有一个人已经先一步奏响了丧曲，多么哀伤。

      第二天，我的脸已经肿了，黑眼圈已经非常的深。我要跟着父母迎接各种亲戚，同事前来慰问。我木讷了，呆滞了，我不知道我要干嘛，我没有跟来的人打一声招呼，没有说一句场面话，甚至不见到奶奶遗体的时候，我都显得十分平静。我害怕见到认识的人，害怕他们看到我，害怕他们向我走来，害怕他们关心我，我不知道怎么去说，一句:你好。。。谢谢你能来。。。我都说不出，我站在角落，只想一个人。

      终于，房子里的人少了，只剩下我和奶奶。我翻开那块盖在奶奶躺着的冷冷冰柜上的红布，我终于可以好好跟她说话了。她的鼻子嘴巴还有脏物流出，但面色还算安详。我对你说的话，你可以听见吗？转身，我面对摆放在你桌上的照片，感觉是在对我笑。

  哥哥家的大厅，清空的异常宽阔。站在屋子的中央，每走一步都有我们的回忆。内屋里，你披着爷爷的大外套，躺在床上，爸爸在给你喂着饭，我在在一旁给你把歌唱。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这首歌给你快乐，你有没有爱上我？“有，我已经很爱你了。。。”这是你当时给我的突然回答，愣是给了我一惊。

      从内屋出来就是大厅，以前不爱喝肉汤的你却异常喜欢啃鸡腿，好似在跟没牙的爷爷炫耀着什么，样子十分滑稽又可爱，我给你拍照，你就会瞪大双眼，还会学着我摆出一个“耶”的造型。

        大厅再往左走，就是厨房，那时候你在哥哥家住，我周末有空就过去帮忙，那天只有我和你在家，你坐在里屋，我蹲在厨房，想把哥哥家橱柜上的污渍全部擦干净，也显得清楚一点，我擦了一下午，你从里屋自己也会走出来，非要给我做一碗面吃，我抵不过你就让你做了。你说我的妹妹太辛苦了，我边听着边吃着眼前这碗黑黑的面，真的是咸的难以入口，但现在想想，那是奶奶最后一次为我亲手做的面，可那时候我哪里能有意识啊，我悔。

    大厅的的正后面是厕所，哥哥家的厕所很大，可以容得下我，爸爸和奶奶三个人。那天可是爸爸第一次给你洗头，本来应该是由我来做这些的，我在一旁帮忙，还时不时调侃父亲的手法很专业，那次以后奶奶就去了养老院，爸爸也会学会如何帮她清洗。不愿意让我受累的爸爸从那以后连洗澡都亲力亲为，就害怕打湿了我的鞋子，弄脏了我的袜子。记得那次在我家的浴室，我蹲着给你擦干下身，你突然放了一个屁，然后我们都笑了，多好。。。你可爱放屁了，一说你放屁你自己都会羞羞的笑出来，现在你在另一个地方，没有我们，记得想放屁要憋一憋哦～

      从屋子里走出来，是长长的楼梯，哥哥家住四楼，没有电梯。我就是你的脚，把你背在肩上，一步步的往上走，你心疼的看着我满头大汗，我玩笑式的吐槽你真的太重了。

      你不能多走路，走一会儿就要休息一下，每天晚上想带你去看看外面的风景，那时候还没有买轮椅，你走累了，我就蹲下来让你坐我的腿上，路上有矮柱子了，我就给您按按腿，有一次我们还遇上了捡垃圾回来的爷爷，被你逮了个正着，你说有多滑稽。

      ... ...

      这样走一圈，好像每个角落都藏着我们的记忆，画面就在我眼前动起来，你坐在我的面前，大概就我手举起来这么高，可现在在我眼前的，只有这冷冷的冰柜。我在干什么？这眼前的是什么？这不是真的啊？假的，假的。。。这是我这几天不断重复问自己的话。心痛到头皮发麻，平静到面无表情。

      第二天，我有点累，睡得早些，爸爸回来洗了澡又回到哥哥家守灵，他已经两天没睡了。

      今天，奶奶就要送去火化了。来了比昨天更多的人，每个人都上前看看奶奶最后一面，三鞠躬，希望她能走的安详。有太多人我看着面生，他们也泣不成声，但是我好像更平静了，也不知道自己再想什么。就是看到爸爸哭的时候，我上前去抱抱他，拍拍他的背，好奇怪，我也感觉不到心痛了，呵。

      十点，奶奶的遗体需要转移，灵车也已经到了门口。冰柜的门打开，大家都哭了，我伸手触碰了一下奶奶的脸，好冰，我的奶奶一定是冻坏了，她躺在那里，多害怕。她的脸已经僵了没有了温度，我好像有点感觉，奶奶您是真的走了。。。我们哭着，又走过了那段长长的楼梯，但这次您却是被别人抬出去的，我在后头跟着，甚至被人群冲着跟不上您的步伐，直到我们一起上了灵车。

      永祥厅放着哀伤的音乐，准备着你的遗体告别仪式，礼堂正中央，红色大字分明写着你的名字。所有人都在场，家人在旁，我和哥哥扶着爷爷姗姗来迟。我们哀悼，鞠躬，从走上亲属位置的那一刻，我的情绪就不行了，捂着围巾哭出了声。亲戚好友们围成一圈走向我们对我们表示慰问节哀，一个个握手，道谢。我的手半僵着，没有主动伸出去过，外婆走到我面前，一句“淑婷，别哭了”让我情绪更加崩溃。

      师傅让我们看看奶奶最后一眼，现在真的是最后一眼了，以后我还想见只能看看照片了，我再也看不见真真实实存在着的你了。我们一家人有多么不舍，所有人都控制不住了，我喊着奶奶啊！奶奶啊！”你可曾听到，我当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就想伸手再碰碰您，用我的体温再暖暖你的脸，可是我再也碰不了了。直到，师傅把油倒在了你的身上，唉，这一切是真的啊，您真的要离开我们了。

      回到了家门口，送葬队再次奏响音乐。我双手握着竹子，走在队伍的头排，大伯抱着奶奶的遗像，爸爸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跟在我身后，我的面前不断有人放响鞭炮，“奶奶，我带您回家了”你可一定要记住了，这是回家的路，我们家在四层楼，不要再迷路了，现在外面的天气可冷了，害怕的时候来我梦里找我好不好，泪目。此刻，我的胃很痛，腹也涨，走楼梯的时候，右腿已经软了，感觉随时要抽筋，好在，我安全把您带到家了。

      奶奶生病也有五年了，这五年里受尽折磨，各种伤病缠身，也周转过好几家医院，老人院，但凡去过的地方，都知道有我们这一家人，有两个非常孝顺的儿子，他们每天都去看您给你做饭，您是不是也会走的安详一点？我以前老跟您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两个人的，你不要跟别人说哦！但那时候的你躺在ICU没有给我任何回应，这几天，我给你捎的秘密你听到了吗？原谅我，只有在和你两个人的时候可以和你说一些真心话陪你唠嗑，原谅我这段时间没有每周都去看你，原谅我的不珍惜......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原谅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的朋友们说，因为你们对我太好了，我看到你们我可能会更难受更崩溃，就算我告诉你们，你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还要担心我，我也不太需要安慰，可以自己慢慢消化，所以我一直没有出现，没有回复任何人，看到玉君给我妈妈发微信，给我发一大串短信，我不让我妈说，短信我看了开头就马上关掉了，我害怕我的情绪上会再多加一层愧疚感，希望你们理解。今天是奶奶过世的第三天，所有的流程都办好了，就等头七了。我原本已经释怀，丧礼后的酒席办的格外热闹，大家互相敬酒有说有笑，我一边照顾爷爷的饮食，已经可以和一桌的人说说话，酒席快结束的时候，我也每桌走过去，跟妈妈的同事聊聊工作，听听外婆亲戚们日常催男友，我也能笑笑跟大家表示感谢。

    这几年，我记得最深的三次痛哭。

    第一次，看着ICU里插满管子无助的你

    第二次，在我家待了一个多月要把你送去哥哥家的时候

      第三次，我真的把你送走了

      大概奶奶生前为人善良，也受人尊敬，离开了以后也能福荫后人。大伯喝了点小酒，哭的像一个小孩，第一次说出了对伯母藏在心底的感情。晚上我们一家人也团聚在一起，吃了一顿美美的团圆饭。这几天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帮我们，所有的事情都是熟人安置，不嫌麻烦的一趟又一趟的帮助我们家，我真的替奶奶和我们家都要感谢，一遍又一遍的体会到自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了。现在晚上还能抱着爸爸妈妈撒撒娇，更珍惜了。爷爷我也会照顾好，带他去玩，给他吃好的穿好的，不会让他寂寞。真的，这一切结束以后，我也释怀了，我现在很好，无比的好。

      我本来也不想再回想一遍，但是觉得我还是要把这些事认真的记录下来。我会把这边文章分享在我的微信小号，那里只有我最好的朋友，因为一直没有告诉你们这件事情，你们看过也就算了，不用找我，不用安慰我，我还是以前的我，没有什么变化。

      愧对慈晖泪满襟

      三更凉露洒孙兰

      恩，好好珍惜自己，和身边的人吧！

      奶奶，我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