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所有人陷入对峙。
在场小伙们分成两拨,一拨劝住槐序,防止他做傻事;另一拨架住男子,防止他故技重施。
谁知男子见无路可退,干脆直接装死,面对大家的质问,一概不理不睬,反而惬意闭上眼睛,一副“你们能拿我怎样”的态度。
槐序也冷静下来,正招呼大家把他押到门卫,交给警方处置。
闻言,男子干净利落往地上一坐,双手一撑,两腿一张,任凭众人东拉西扯,屁股上就如长了吸盘倒地不起,不动如山。大家正要抓住四肢,将他死猪般抬起,他就挣扎乱动,大喊大叫,还要以头抢地自残,逼得其他人只好作罢。
“这货还要不要脸了!”槐序和小伙们气得青筋直暴。
“我们再用力量,让他乖乖就范吧?这人太过分了,做了坏事还不承认!”子春也是大开眼界,见大家无计可施,便和罗织商量。
可罗织迟迟不回。
“罗织姐!你怎么了?”子春很快反应过来,“你被气哭了?为这种坏人流泪不值得啊!”
“不是的。”罗织拭泪,口中哽咽,“奴家没有气哭,奴家是为那个男子感到悲伤。奴家想去拯救他,给予他救赎。”
“悲伤?”子春摸不着头脑。在所有人眼中卑劣的窃贼,怎么在她看来却是需要拯救的可怜之人?
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这样未免也太圣母了吧?
沉默少许,罗织淡淡开口:
“这次就让奴家来吧。”
槐序等人与窃贼的交锋还在继续。
奈何小偷软硬不吃,大家又是晓之以理,又是动之以情,还不时用拳头比划几下,就差当场弄一个普法讲座。他依旧悠然自得,坐在原地,还漫不经心的左顾右盼,心理素质堪比电影里的特工,任何严刑拷打在他眼里都只是过眼云烟。
看来他打算在这里与大家耗到天荒地老。
“既然他不打算走,我们就把警察喊来!”周围的小伙气急败坏,拿出手机。
就在此刻,一个瘦弱的身影费力挤包围圈,正是子春。
槐序让她赶快离开,子春却执意前往。见状,槐序也只能任由妹妹出马。
“或许小姑娘会让他有罪恶感?不过这货脸皮可比城墙还厚啊。”周围人议论纷纷。
男子见子春款款走来,以为又来了一位失主。可这些小伙都无计可施,一个丫头片子能干什么?
他露出无畏的冷笑,摇头晃脑,抖腿。
少女停在男子面前。
沉默。
突然,女孩的眼角流下泪珠。
“奴家看到了你的内心。因为你真的好可怜,所以奴家……想要拯救你。”
子春呜咽着。
所有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莫非这姑娘要打感情牌,感化这个小偷?
只见女孩伸出右手,轻轻抵在男子的眉心。
男子本该奋力挣扎。
可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恐惧凝固在他的脸上。
“奴家知道的。虽然在旁人眼中你衣食无忧,但你还是需要通过偷窃发泄自己的渴望。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童年缺少关爱与陪伴,那时的你,是那么想得到父母的陪伴与赞许,对吗?奴家全能看到,所以你不用害怕,也不用隐瞒。”
少女温柔问道。
男子的眼神由恐慌变为惊诧。
他下意识想开口反驳,可喉头一紧,说不出话。
“可你尝试了好多好多次,都无法得到父母的认可与关爱。你在学校被欺负时,你被朋友背叛冷漠时,在你最需要他们为你支撑时,你什么都没有得到。所以你不会去反省自己偷盗的行为,也为自己没有同理之心而引以为傲,以此来保护与麻痹那孤僻的你。”
女孩的语速不紧不慢,好似她不在与别人对话,而是兀自翻阅一本尘封之书的内容。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内心深处,渴望用偷窃的方式,亲手弥补你未曾得到的爱。可你偷到的一切,终究都只是那虚幻之爱的替代品,短暂而虚无——因为你所真正渴望的爱,早已与你清冷孤独的童年一起,埋葬进了那永远无法触及与和解的过去之中。你自己也深知这点,对吧。”
眼泪,再次从女孩眼角滑落。
男子瞪大眼睛,不再动弹。
在旁人眼中,这只是一位少女在故作深沉,说着莫名其妙的中二话语。
可在男子眼中,从少女身上正腾起缈缈红烟,如同往玻璃杯的热水里滴进红色墨水,向四周扩散。
不消一会,烟雾裹住女孩,以她的身体为模板,从雾气里,一位黑色长发的美丽女子翩然而至。她身着羽衣霓裳,秀发披散,额头花钿闪烁红光,此刻正目不转睛与自己对视,眼眸盈满悲伤。
这些话语,便从女子口中吐出,如珍珠落入玉盘。
平静,悲凉,纯净。
女子翩然而至身前,伸出细如玉笋的十指,捧住男子脸颊。
惊讶与恐惧再度在男子胸膛翻涌,可他使出全力,也无法动弹。
那些话语便伴随红烟,顺着耳廓,一滴一滴灌入脑海。
很快,恐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平静与喜悦。
她说的,都是真的。
女子每翻动一次朱唇,便将他心底尘封的记忆搅动。
他就像躺在手术台,眼睁睁看着自己无影灯下的的胴体被划开解剖,器官一个接一个被摘下,盛放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盘中,却依旧鲜活跳动。
可奇怪的是,从切口传遍全身的,不是痛苦,也不是恐惧。
有的,只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松。
是这么多年压抑在心底的过去,如今被人轻轻点破的轻松。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世界突然清澈明朗起来,自己的身体也随之飘飘然,卸去了一切烦恼与重担,宛如濒死的口渴之人,在大口大口饮下甘甜冰水——
只可惜,转瞬即逝。
因为这股释然与轻松急剧转变,化作无法抑制的悲伤与委屈。
这种无人知晓,沉寂多年的悲凉和无助被挑起,越是想克制,就越是适得其反,越积越多,此刻终于喷薄而发,汇成一股巨大风暴,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散他的理智与心房,从喉管涌向嘴巴——
而那股悸动在冲出口的刹那,变化作撕心裂肺,不似人言的咆哮。
周围人被吓得纷纷后退。
因为这种声音,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吼叫。
更像是某种动物,亦或某种猛兽的哀嚎悲鸣。
男子开始发疯般挥舞拳头,双腿抽搐,撕咬手臂,胡乱攻击周围的一切事物。好在施暴范围有限,他所做的更多的是捶地与自残。
哭嚎,狂笑,叹息,辱骂从他嘴里无序喷涌,就好像醉汉宿醉,摇摇晃晃扶墙停下,低头吐出了他平生所有的不幸与悲哀。
槐序闪电般冲来,把子春挡在身后。
其他人纷纷严阵以待,防止男子暴起伤人。
而痉挛抽搐发泄一通后,男子却颓然瘫倒,西瓜虫一般蜷缩身体,不再动弹。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大伙愣了好一会,见男子还是毫无动静,最后壮着胆子上前试探。
这时,人们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如同婴儿陷入沉眠。
眼角含泪,面带微笑。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这家伙什么情况?”人们议论纷纷。
“子春,你究竟……”槐序满脸困惑。这一切都是在子春接触男子后才发生的,莫非妹妹背着自己学了什么修补师的方术?
可槐序话未问完,余光却瞥见猩红色的烟雾,正从男子口鼻七窍丝丝缕缕冒出。
烟雾在半空盘旋。
槐序打了个激灵。
这是付丧神的气息,而且这股红烟意外眼熟……莫非罗织真的在子春身旁?糟糕!
槐序反手抽出线轮,另一只手掏出安瓿瓶。
必须马上保护妹妹,制服罗织,然后抹掉周围人记忆。
可面对如临大敌的哥哥,子春只是淡淡开口:
“除了槐序,其他人都请回吧。刚刚除了小偷被抓,无事发生。”
小伙们一愣,接着面面相觑,架起不在反抗的男子就地散去。
槐序显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已经远远超出方术的范畴。但他强装镇定,心怀侥辛,打算亲自向妹妹询问缘由。
这时,原本在半空的烟雾全部扑向子春。女孩毫不躲闪,只是微微张嘴,红烟悉数略过红唇皓齿,被子春全部吸下。
她脸上也涌现出红晕,仿佛刚刚入口的是琼浆玉露。
槐序的表情管理开始失控。
直到这时,“子春”才鼓起勇气,正眼与槐序对视。
她怯生生开口:
“叨扰了。令妹平安无事。其他的事情,奴家都会和你细细道来。”
杂货铺里,步摇正坐在桌前,双手托腮苦恼。
坎祭鱼和兑泽泻已经安全返回,按照约定,两人姑且被软禁在里屋的贵宾室,焚风那边则被安排在指定地点。但现在他们的问题不是重点。
桌面上,摆满罗织的悬赏令,与白天见习修补师们汇总的目击报告。
悬赏令经过认知障碍处理,在旁人看来只是普通的社区公告。
现在根据槐序的情报,罗织已被消灭,以她为原料制作的安瓿也将停产。步摇统计了剩余库存,虽然小范围的记忆消除还能应付,但全城范围持续的记忆删改已经无法实现。
此外,还有件事情让她心神不宁——
一个身影鬼鬼祟祟溜进店门。
“妹妹,你一整天都去哪了?”步摇漫不经心开口。
其实她眉毛微蹙,嘴唇略撇,这些微表情已将她的心情暴露无遗。
锡奴被吓了一跳。因为步摇隐藏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后,她没注意到。
看见妹妹慌张无助的模样,纵使有无数责怪涌上心头,说出口的那一瞬却变成谅解:
“下次要提前和我说啊,真是的。晚饭已经在桌上了,我们一起吃吧。”
锡奴面红耳赤,连连道歉,同时转移话题:“对了,罗织抓到了吗?”
步摇的脸庞陷入愁云惨雾之中:“没有。”
“她还在逃么?也对,才一天而已,要抓到她实在是……”
“比在逃更糟。她被消灭了。”步摇捏紧拳头,微微发抖,“我还心怀侥辛,如果罗织有残卷剩下,兴许还能以它为原料,继续修改人类的记忆。可等我赶到现场后,她连一点碎片都没能留下。”
闻言,锡奴脸上同样露出惊诧:“所有的碎片都消失了?没有发生异变?”
步摇点头。
“那罗织被消灭之后,有奇怪的人出入现场么?”
“我专门查过了。没有。所以她不可能诈死逃脱。”步摇都要哭了,“这些悬赏令也没用了。”
“姐姐!”谁知锡奴喜上眉梢,她扑到桌前狠狠一拍桌子,震得文件纷飞,“悬赏令还不能撤下!我们还有机会!”
“为什么?”步摇一头雾水。
“我之前研究过阿函的手稿。罗织拥有不可思议的再生能力,就算化为灰烬,只要还有一丁点残片,都会重新复活出新的个体。但同时,每次只能有一个罗织存在。”锡奴眉飞色舞介绍道。
“可现场所有人都没看到新的罗织诞生啊……等等,莫非?”步摇也反应过来。
“没错。既然这些残片都没有化为罗织,也就是说明——”锡奴眼中闪烁光芒,“罗织从一开始就没被消灭,她一定是用某种方式逃走了!”
步摇瞪大眼睛。可很快,她眼中的光芒再度暗淡:
“可就算如此,我们也不知道罗织去往何处啊。从事发到现在过去了这么久,她甚至都可能离开这里,祸害他处了。”
“这点姐姐不用担心。”锡奴倒是笑得轻松,“她有非留在这里不可的理由,我可以保证。罗织的存在离不开人类,所以我们可以从接触过罗织的人入手调查哦。”
对此,步摇没有丝毫怀疑。
平日里,妹妹虽然看起来迷迷糊糊,什么事都不管,却能敏锐察觉到很多细节,说话也一针见血。她突然事先言之凿凿得出结论,并在后来证明其所言不假,这种事情这早已不是第一次。
有时候步摇都会暗自感叹,如果她不是付丧神而是人类,绝对会是一个出色的修补师。
只可惜,付丧神无法使用修补师的方术,本该是这样的……不,现在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我马上组织人手,排查所有接触过罗织的人!”步摇突然想到什么,脑海一片空白,“遭了,槐序……他和她妹妹都与罗织密切接触过!我们要马上去槐序家里一趟,那个百器冢非常危险!”
看着步摇慌慌张张的身影,锡奴面露不解:
“为什么你要这么着急呢?罗织是很可怕的敌人嘛?”
“妹妹你可能不懂,”一提到这个,步摇脸色便苍白起来,“我调查过罗织的史料。每当罗织出现,随之而来的就是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导致王朝倾覆,让无数人处于水深火热中。她作为祸害人间的妖妃,必须要尽快捉拿归案,避免惨剧上演。”
闻言,锡奴若有所思。很快,她仰起脸,可爱的猫唇荡漾笑容:
“比起这个,姐姐更害怕的,应该是这座城市的人类因此恢复记忆,想起付丧神与修补师的存在吧?”
步摇一时语塞。
她连忙找了借口离开,去里屋换上外衣,准备动身。
而锡奴只是叹气摇头。
接着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轻声自语:
“姐姐,其实罗织她……是为了拯救人类,才选择现世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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