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前,我曾听说过这样的故事,日本的某些中年失业的大叔短时期内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又不想把自己的艰难处境告诉家人,于是就假装自己仍然在职,每天早上上班时刻就出门,晚上很晚才回家。我一直觉得这只是编出来博人眼球的故事,因为家人之间是非常熟悉非常亲密的,在职者和失业者的精神状态差距非常大,怎么可能瞒过家人呢?更何况,失业只是一件常常会发生的小事,有什么必要瞒着家人呢,老实承认不就行了?
直到最近这两三年,我身边失业之后长期找不到合适工作的人逐渐多起来,网上关于失业的相关讨论也越来越多,我才慢慢意识到,上文中那种长期假装自己仍然在职的中年大叔的传闻并不是编造出来的故事——至少不完全是。有的人躲到咖啡厅,有的人躲到图书馆,反正“家”绝对不是一个失业者可以长期呆着的地方——在名为“家”的舞台上,家人也各自有自己的角色需要扮演。另外,网上同时出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为什么中年人总是选择辞职去创业,他们难道不知道创业的失败率很高吗?房贷车贷小孩学费都不考虑了吗”,下面的回答中有一条令我印象深刻,“因为有的人愿意让自己的人生被一系列的条条框框所限制,严格遵循着‘什么年龄段就该做什么年龄段的事情’这条规章制度,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让他们觉得很有安全感。人到中年,他们觉得这个年龄段就该当老板而不是继续当底层职员了,所以就开始琢磨着创业的事情了,至少要去炒炒股证明自己能当大老板,增加存在感”。
几个月前,我走在城市整洁的大街上,第一次发现脚边有蟑螂爬过,我跟着它走了一阵子,确认那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美洲大蠊,和我家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别无二致。过了几天,我在小区大门附近发现了一坨气味芬芳的新鲜狗屎,并没有太在意,第二天差不多同一时刻我再次经过那里,发现狗屎依然牢牢固定在原位,保持着原本的形状,只是稍微干了一点儿。我依然每天正常上班。有一天,公司里的空调坏了,没有修好,被弃用了。随后,厕所里水龙头拧不紧的问题变得严重起来,几乎是哗哗往外喷水,总经理用透明胶带把水龙头一缠,告诉大家不要再使用这个破损物件,水依然一滴滴倔强地从胶带缝里冒出来。我依然每天正常上班。档案室的房顶上出现了一块湿斑,面积渐渐扩大,不知道在哪个晚上,纸糊的天花板终于一块块掉了下来,我第一次知道上面可以储存那么多的水——整个档案室的地毯都湿透了,楼上的公司前台承诺近期会修复,然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不知从哪根管道漏出来的水穿过天花板上的大洞淅淅沥沥滴个不停,霉味扩散开来,从档案室弥散到整个办公室。我依然每天正常上班。
我们靠着自欺欺人的假象行动着,以为生活永远都会一如往常。循规蹈矩者们靠着幻想自己只要到了某个年龄段/拿到某张文凭/通过某次考试/进入某个机构,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实现某个美好的愿望,如果在此过程中出现了可被认知的避无可避的异常,那是要先否定,再哭闹的。哭闹生活对待自己是如此不公,自己已经非常乖巧地遵循规则做到了拿到某张文凭/通过某次考试/进入某个机构,为什么还没得到梦想中的美好生活。如果逐渐认清这一切都是假象,从来没有人给出过会让循规蹈矩的人过上美好生活的承诺,人们或许会直接崩溃,或许会盖上被子继续沉睡,能认清真相接受现实并继续前行的硬骨头肯定是非常少的。我们的世俗生活一向被重重假象所支撑着,信念的崩塌常常带来直接的死亡。假装“一切都还好,还可以补救,没问题的”只是一种短暂的自救,因为一旦意识到生活中存在某处细小的异常,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混沌无知的状态中去了。我们从这条微微裂开的小缝中可以窥见人生所有的荒谬——舞台上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腐朽的人偶在唱着独角戏,华服上全是蛆虫,银杯里只有鸩酒。
某次节日聚会时,我曾经见到一位中年妇女义正辞严地大声说:“凭什么我该享福,就凭我儿子是公务员。”盯着她泰然自若的脸,我悚然了,因为她只有一个女儿,根本就没有儿子,更不可能有个考上公务员的儿子。这个时刻,她在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至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肯定百分百相信自己有一个公务员儿子。她持有这个想法肯定很长时间了,在内心仔仔细细地描绘过这个儿子的外貌,学历,工作——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大约就是公务员了,她反反复复地想过了这个儿子成长过程中的一切,这是个多么英俊潇洒,多么让父母省心,多么为家族争光的儿子啊。她或许很长时间都沉浸在为这个儿子骄傲的幻觉之中。某些时刻,这个儿子或许是如此真实地存在于她身边,他爱着自己的妈妈并允许她触碰他的脸。我默默地离开这个女人身边,并相信“她根本没有儿子”这一点只是我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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