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送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龙应台

    记忆中，我与父亲的第一面，在我4岁那年。我记得是一个深夜，那时候的夜晚很黑，家中灯火通明，客厅里的电视机也像往常一样放映着，邻居们已早早进入梦乡，母亲有事外出未归，锁我和哥哥姐姐在家玩耍。突然黑暗中探出一个成年男性的身影，进了家的大门，再来到客厅门前，那时我正好在门前玩耍，看到他的时候，我心里竟没有一丝害怕，我心想能进家的大门，应该也不是陌生人或者坏人，我笑着看着他，除了知道是个面生的男人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眼睛很黑，很亮。他笑着看着我，缓缓蹲下身来，这一刻，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只隔着一道铁栅栏大门。他轻声唤了我一声乳名，那么好听，充满宠溺。“看，爸爸给你带什么了！...”说着从身后掏出几个硕大熟透的芒果，隔着那层皮我都能闻到的香甜的气息。是的，如果他是坏人，也许我真的会被拐走吧！我欣然接受了这个男人的好，可是自始自终，我没有叫他爸爸。不过第一面算是留下好印象了。在爸爸前脚入门不久，妈妈就回来了。妈妈告诉我，叫爸爸。我才知道，他是父亲，是我们这个小家庭的一员。后来才知道，爸爸工作放假了才回家的，妈妈去接她回家。但也呆不长，像是2天后，妈妈给爸爸细心做了午饭，送爸爸走了。小时候，就是这样，爸爸因为工作外出，经常一年回来一两次。小时候和妈妈相处的日子比较多。这也许，是我童年生活的一点点遗憾。

  与母亲记忆最深刻的，是在我大概5岁那年。潮汕地区逢节都会请戏班子搭台唱上几天戏。那时候听戏的人很多，大白天也是人山人海。我记得戏台周边有几个观望台，3米高。因为去的晚，戏台下已是大人的天下，小小个子的我们跳起来都看不到唱戏的。不过观望台很多小孩子爬上去，在那可以看到全景，这成为我们攻占的目标。观望台很高，也是用竹子搭的，没有其他安全设施，但那时的我们除了怕挨妈妈板子，怕过谁。观望台甚至热闹，不断有人爬下来，有人爬上去。但在众多攀登者中，也许就只有我和姐姐是女孩子。我，哥哥，姐姐，三人一个分队，哥哥男子汉是先锋，我紧跟在哥哥后面，姐姐也紧跟在我的身后。我爬的很兴奋，一步步，靠站台越来越近。没几分钟，哥哥先爬了上去，我也不甘示弱，后脚就上了站台。可是站台很挤，男孩子们都在抢占自己的一席之地，有的雀跃，有的小气。就在我小脚还没站稳的时候，被几个男生无意中挤到站台的生死边缘，随着我的一声尖叫，在三米高的观望台上应声倒下。这么多年，我记不得那一刻，我心里该有多害怕，绝望。我只记得，哥哥惊恐的表情，伸出来却来不及抓住我的小手，姐姐爬在竹架上看着我从她头上坠下时的不知所措。我不记得有多痛，头与地面撞击的那一刹那，已然没了知觉。我微睁着眼，看着蓝天白云，脑子一片空白。哥哥姐姐迅速爬下来，摊在地上抱着我哭，我耳朵嗡嗡作响，一片混沌什么也听不见，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吓坏了,可是这一次，我没能爬起来，说我没事，别哭。那年，哥哥姐姐也才7岁左右的年纪。长大后，听妈妈给我讲述的，哥哥姐姐害怕，哭着把我背回了家，放在了爸妈卧室床上。然后躲在门后哭。因为他们看到了极度恐怖的我，我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全身痉挛。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大概一个小时后，妈妈下班回来了，进客厅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休息一下，就听到卧室门后面哥哥姐姐的哭声，唤着他们问怎么回事。姐姐支支吾吾地说，妹妹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了，在床上，吐着白沫...接着又泣不成声。妈妈冲进卧室，抱起床上身体逐渐僵硬的我，向着大门飞奔而去。那一刻，路上行人宛若空气，我紧闭着眼，心却在同一平行时空下与母亲紧紧牵在一起，我听见母亲急促的呼吸，铿锵有力的慌乱的心跳。其他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也许这就是母女，所谓的血肉相连，心有灵犀。母亲抱着我一路狂奔，似夸父逐日，但母亲想追回的，是我的性命。母亲看我口鼻都被白沫堵塞，小身体开始僵硬蜷缩，母亲一边奔跑，一边给我吸掉口鼻的白沫，直到吸到我慢慢可以呼吸，身体也稍稍软了下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躺在床上，似乎没有了痛觉，仿佛前面发生的，只是一场梦魇。我缓缓地爬起身子，叫了一声妈妈。妈妈那时正在拖地，哥哥姐姐这么晚了守着我还没有睡觉，看到我醒过来，他们一拥而上，嘘寒问暖。妈妈拿来些药和口服液，一杯热白开，摸着我的额头问，头还痛吗，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 我笑着回答，接过了药。那时我还为有甜甜的口服液喝而开心，以为自己只是发了烧而已。其实，那一次，是我生命的第二次重生。第二条生命，是母亲给我的。也是那一次，我离死神那么近，才知道，原来死的感觉，不一定是痛苦，可能是完全的没有知觉。

  日子琐碎而嘈杂，年年岁岁，我们一点点长大，父母的爱深沉的像精卫填不完的海，却也温润得像春天的细雨，一点点浸湿我的皮肤毛孔。我们长大了，父母脸上却悄悄有了岁月的痕迹。妈妈再也背不起抱不起我了，爸爸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给我骑马了。我好羡慕那时候的自己，无论去哪，妈妈都会牵着我的小手，外出妈妈骑着外公送她的老式自行车，我都坐在车前，坐在妈妈怀里。有调皮的男生们在我身边玩鞭炮，母亲会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替我捂住耳朵...记得大学离家读书，那时候月回，也许是刚离开父母那年，我才开窍了，独自一人在外求学的日子，是孤独的。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那么多年想逃出的家，到我真正离开的时候，我会这么想念在家的日子，想念有你们陪伴的日子。那时候，月回回家，悄悄发现，父母都比上次见面都憔悴了一些，哪怕是一点点，我也看得出来。其实，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心疼。可是我从小到大，我都是偷偷躲在被窝里哭泣，哪怕是憋红了眼睛，我也极少在人前哭。也许是因为离家了，爸妈看我每次回来，都特别高兴，恨不得我多吃点，我都看在眼里。但越是亲近的人，有些话就越难开口。返校了，妈妈一大早开着她的摩托车，载我去车站。爸爸送我出门，就又去上班了。我坐在后面，车开的很快，风吹乱我的头发，也吹起了妈妈鬓间几条白丝，我从身后环抱着她的腰，像小时候一样，头轻轻靠在她的背上。只是，她的背不再厚实了。眼泪滑落我的脸颊，又被十月的风吹干....我坐上返校的车，透过后车窗，看着妈妈，妈妈立在风中，注视我的后车窗玻璃，在我的视线中渐行渐远，我挥挥手，转过身，泪流满面… 

  妈妈，不必送。你，回去吧。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离别。下次，下次我回家的时候，来接我就好，我喜欢团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