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我最近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每次看到风筝，都感到难过。

第一次注意到风筝是在费那奇动画展演，看到了《稻草记》，一个小稻草人，有一条可爱的小狗，还有一个心爱的风筝。他和他的狗、他的风筝快乐地成长着，那只狗总是在情节比较低落的时候，突然一下一下地变大。后来风筝不见了，稻草人为了找它，一层一层往上走，经过了各种世界，最终在一个类似世界尽头的地方找到了他的风筝，而他自己在那一刻，就像那只狗一样突然一下子长大了。我对它，感到心情复杂。一方面是想到了我家飞快长大的狗，与离我而去的曾经的狗狗猫猫，一方面是想到我自己，尽管还是一个妈宝，但好像也确实飞快地长大了。

第一次真正胸口酸胀️地面对一个风筝，是大系展览开幕后的第二天。我回美术馆，很快地干了点儿前一天没干完的小活，就站在门口打车了。那天的天气很好，是初春的气象。我想，这种天气就应该晒太阳，在外面玩。于是，我取消了车，走进了对面的西湖。游人成双成对地从路的另一头走来。我东张西望，抓着难得带出来的相机，寻找是否有值得一拍的东西。

直走到那条路的分叉口，船夫叫住了我，问我坐不坐船。我看这个票不贵，又看看里面空无一人，我问，“要等叭？”船夫说等十分钟，十分钟没人来也开了。于是我上了这条船。船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天，这样的聊天对别人来说可能轻松愉快，但对我这样性格的人来说，却紧张且有压力。如果他在，我可以像一个傻子一样木木地待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是一个健谈的人，并且理解我在生人面前的痴呆。是的，我有一个爱我的人，但我一个人，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在西湖坐上了一条漂亮的船。

我记得我似乎是前一天晚上跟他赌气了。至于原因，我自己也很不明确，就是在晚上洗澡的时候突然感到很不开心，我觉得他好像越来越不愿意跟我玩了。我从洗完澡开始偷偷哭泣，哭到睡着。早上醒来，还是想哭。

船夫并没有食言，十分钟一到，船开了。我站在船尾，看着船划破水面，掀起两道厚厚的波纹。我觉得很兴奋，但好像还是不开心。我像是还在堵着气，在心里说着，你不跟我玩我自己玩。

这绝对是一次物超所值的坐船体验，用一张票的钱包下了整艘船。那天的西湖颇有生气，却也不算拥挤。湖面上的船来来往往的，我用我的长焦窥视着船上的人，没有一艘船，像我的船一样，只载一位乘客。

我的头顶，还有一片孤零零的云。是那种棉花糖一样可爱的云。当我的长焦伸向它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菱形的小东西，仔细一看，是一个风筝。它飞得好高呀，肉眼几乎要看不见它了。我想起来费那奇动画展里的那个追风筝的稻草人。他像是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样，只有他的狗，和风筝。他一路来，遇到的人物，都不是同类，他都格格不入。

我想，这真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呀，可我不会放风筝。在我木讷的童年里，我好像根本没对它产生过多强烈的兴趣。我竟有一些记忆的碎片。是在外婆家后面的田地里，我外公帮我放风筝。我记得是一个灰蓝色布的，上面画了老鹰的风筝，似乎是我自己画的，然后风筝则是外公制作的，可能是幼儿园作业叭。这个记忆非常模糊，毕竟真的太小了。我外公凶凶的，但是对我很好，我从小不怕他。去年秋天，我以一种平静的态度参加了他的葬礼。他却始终反反复复，在我梦中出现。

我想我是幸运的人。总是有人可以依靠，幼儿园时，外公方方的脸，圆圆的肚子给了我安全感；上小学后，爸妈不仅像朋友一样平等对待我，也在各种方面支持、保护着我；逐渐成为大人了，也得到了一个壮汉的体贴。我好像始终没有像一个真正的大人一样，支棱起来，为自己负责，因为我总是某个人的宝贝。

但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这条只载一个游客的船上，我意识到，我没有外公了；如果我不读那么久书，我爸妈也快能做外公外婆了；而我新的依靠，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孩子，是一个大不了我几岁，也需要为自己学业、事业焦虑的人。

在这条只载一个游客的船上，我意识到我终究是我自己，亲人、恋人也终究首先是他们自己，然后才是我的亲人、恋人。

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只身一人，我穿着我喜欢的衣服，带着我心爱的相机，在美丽的西湖晒了心心念念的太阳。也开始明白，人的本质总归是孤独的，无论多亲密的社会关系，也不能永久地取代孤独。因为人，是自己。

那天回去后我还是与他继续赌气，直到提出以一个风筝和解。

在得到这个承诺却没有放到风筝的日子里，我总是从各种地方注意到风筝，并且感到难过。我感觉全世界都在放风筝，只有我没有。

几天之后，我终于如愿地拿着我的风筝，坐在他的电瓶车后座，奔向了草地。刚到草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起飞的风筝，但是过了一会不见了。我跟他说，他们好像是走了叭。但过了一会，我发现，天上有一个高到快看不见的风筝。有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快乐地跑来跑去，她年轻的爷爷或者外公坐在地上，握着一卷风筝线，满脸笑容。

在我还是一个那样的小女孩的时候，我的外公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年轻，一样神采奕奕呢？外公称风筝为“鹞”。梁祝的越剧里，有一天先生下山了，万松书院的书生们集体逃课，只有山伯一个人非得留下来念书，被同学们来了一句“背书背书，越背越输”，但当他得知英台在放“鹞”时，却丢下了书，津津有味地去凑起了热闹，还感叹：彩鹞飞得好高呢！或许，“鹞”在吴越方言中就是风筝的土话。虽然它原意是一种大鸟。那么如果我的记忆是真实的，我外公帮我放的是真的“鹞”，因为我在上面画了羽毛。我还记得有一个工字形的凳子，同时也是个大大的线圈，绕着风筝线。在那个熟悉的田地里，外公帮我把鹞放得高高的，放到看不见，我坐在线圈凳子上，木讷而快乐地抬头寻找着我的鹞。现在想来这个线圈凳子的记忆十有八九是错误的，毕竟能当凳子的线圈，这风筝线该有几米呀？或许是钓鱼线或者别的什么线。外公一直都喜欢钓鱼。

那天我们的风筝没有放起来，即使是在一位擅长放风筝的师兄，以及那位年轻的爷爷或外公的帮助下，也没能成功，因为缺少一阵必要的风。我也不记得放风筝需要跑那么多路，我不愿意他累得气喘吁吁。

不过我想我不会再因为他没空陪我玩而生气了。只要不是快遇到生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