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年逾古稀白发苍苍的老人,逢年过节总要打一通电话,家长里短,唠很久,无比亲热,56年来好像从没分开过。用现时流行语闺蜜来形容她们显得肤浅,对,应该叫挚友。芳妈和我母亲是挚友。芳妈和母亲都不识字,俩农村老太太,但她们惺惺相惜情同手足的情谊让我愧怀。她们的友谊纯粹而古朴,不沾一丝烟火气,如老家邹家岩悬涯边的杜鹃,兀自怒放于荒野。
离家太早太久,我对芳妈一家的过往记忆模糊,通过母亲经年断断续续的叙说才还原了芳妈的故事。
芳妈和母亲在17岁那年同时嫁到栗林村。60年代的栗林村还不叫村,叫栗坪山生长队,一大六队。罅墙缝的泥瓦房稀稀拉拉落于荒野,和外界相连的仅一条二人宽的泥巴路,坑坑洼洼,通向观山,很穷。到年尾也挣不了几个工分,生产队分的粮熬不过开春。60年代闹饥荒,庄稼青黄不接,生产队饿死过人。有胆子大的,偷埋在地底的种红苕,被吊在房梁狠打。刨蟋蟀老母虫吃,母亲她们干过。饿得莫法,甚或有人吃过粘土。母亲和芳妈外来媳,每天睁开眼,就捏把厨镰结伴漫山遍野挖野菜。她们的革命友谊就萌芽在那样一个特殊年代。
芳妈18岁生第一个孩子,共生了四个,老大老三女儿,老二老四儿子。但爸终于心满意足。孩子们见天长,日子越加捉襟见肘,八张嘴吃饭,艰难可想而知。
农村开始包产到户,各种各的地,各收各的粮。人多地少,再勤快,地头的红苕包谷仍然不够吃,大人面黄肌瘦,娃娃饿得嗷嗷叫。被逼无奈,芳妈搂着娃开始想辙。
栗坪山大部分黄沙土质,地多田少,细粮吃不到几顿。芳妈不顾邻居们耻笑,在别人嫌弃的荒山、田坎边边角角,见缝插针种黄豆。扯草,浇肥,松土,每天天不亮揣两个生红苕,扛了锄头就出门,脸朝黄土背朝天,当宝似地伺候。
秋末,黄豆出人意料地大丰收。嫩豆烧炒炖都是美味,营养价值高,深得大家赞许,老黄豆易储存。除了缓解自家温饱,还可挪一部分和邻居换米换包谷。翌年,全队开始跟风种黄豆。渐渐地,除了包谷红苕外,每家均有黄豆余粮。
芳妈脑壳灵光,蕙质兰心,天生做买卖的料。一人关起门苦苦琢磨如何把黄豆变钱,在但爸的喟叹中,执意把金贵的黄豆做豆腐实验。折腾了十几斤黄豆,豆腐终于按芳妈想要的样子盛于铁锅,澄明晶莹的豆角水下,似一层梦幻般的白云。芳妈微微颤栗。
如何用旦巴水点出更多的豆腐?把荒山变黄豆,黄豆最大潜能地变最多的豆腐,通过芳妈不懈摸索尝试,最终一一实现。
芳妈手持电筒,独自在杳渺幽邃的旷夜走几十里山路,去长山桥盐矿,捡旦巴边角余料。门卫大爷看一妇道人家,衣裳褴褛,也是为了口饭食,常睁只眼,闭只眼。
芳妈为保证豆腐口感鲜嫩,每天凌晨两点起床,鱼肚白时豆腐差不多做完。再用挑谷子的箩篼担豆腐卖。有钱给钱,无钱换粮换任何可换的东西,再用这些东西和本队乡亲换黄豆。四里八乡,早出晚归。芳妈做的豆腐滑嫩爽口,冒着热气,分量足。遇到实在造孽的孤寡老人,她分文不取。芳妈成了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人缘好。
不知何时起,有了风言风语,说芳妈搞资本主义,是劳动人民的敌人。某天傍晚,芳妈脚还没跨进柴门,就被几个大汉用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后拖走。头戴尖尖帽,胸前挂块“资本主义尾巴”的纸牌,芳妈拦腰跪在生产队分粮的大院坝,被批斗。但爸带着四个孩儿陪跪。孩子们哪见过这阵仗,哭得地动山摇。大人哭,孩子哭,里里外外嚎声一片。
斗累了,芳妈被关进生产队保管室。也就在那个阒然无声的夜晚,我母亲悄悄去给芳妈送了几坨耙红苕,从此被芳妈视做生死之交,便把她制作豆腐的独家秘笈传授给了我母亲。
他们把芳妈制豆腐的磨盘、大铁锅、压斗、箩篼一应家伙什儿砸了个稀巴烂。直到栗坪山改叫栗林村,芳妈都不敢再提豆腐的事。
时间过得很快,老大上初中了。家里依然紧巴,几个娃娃陆续读书,一到九月,芳妈焦得睡不了觉。观山街上开始出现卖自编背篼竹筐的生意人,三天两头,村里也有外村担麻糖换碎米的师傅大声吆喝。麻糖师傅低声告诉芳妈,政策要变了。
为了几个娃,芳妈又心思活泛。胆小的但爸拗不过,依了她,东借西挪,卖米卖粮,重砌炉灶。芳妈的豆腐西施之路算正式开始。
芳妈的手艺非但没生疏,反而更上一层楼。她私下里和母亲嘀咕,荒废的这么多年自己随时琢磨这门技术,手空心没空。
芳妈开始和但爸正正规规挑担赶观山,逢双古、复兴、东林,再远的场镇都去。到观山徒步十几里地,随时看她和但爸前后脚,颤悠颤悠各挑一担。下雨天,泥巴路再泥泞再滑溜,从不耽搁。到观山,早没了黄胶鞋的样,一裤腿稀泥。每在观山老街碰见被挤在人群中小小的我,芳妈总笑吟吟地挖坨豆腐给我提起,再喊我喝碗甜丝丝的豆角水。摸摸我的头,说多喝点看长得高些不。临了,塞坨豆渣粑。也就从那时起,我记得了芳妈颤悠悠的担担和她温暖的双手,还有那永远无法忘怀的豆渣粑。
分筛,泡洗,推磨,滤浆,煮浆,点制,压块,黄豆变豆腐的过程繁复。特别是推磨,机械地一圈圈转石磨,亏力。芳妈和但爸熬通宵也忙不过来。长期浸水,手指皴牙裂缝,冬天手脚肿胀冻疮溃烂,疼得芳妈皱眉哈气,但爸一瘸一拐。芳妈咬牙不歇,她想靠这门手艺供四个娃娃考大学,说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没熬多久,但爸孱弱,最终累瘫在床。四个孩子站成一排,只能留两个读书。抓阄,手心手背都是肉,芳妈犹豫了半天,砍切说。抓阄的结果是老大老三俩女儿留家卖豆腐。直到多年后,老三出嫁的前夜,才告诉了芳妈,抓阄是大姐做了手脚,故意让哥哥弟弟读书,他们是儿子。芳妈陡地背过身,抖索肩膀,放声大哭。这是后话。
老大老三的加入,芳妈如虎添翼,陆续开发豆腐系列:豆腐干、豆腐皮、煎豆腐、豆腐脑、豆腐乳。老大老三长得乖,嘴甜,反应快,豆腐价低,每天很快卖完。观山、双古、长山桥好多餐馆、学校伙食团固定送货。芳妈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每逢过年,芳妈挨家挨户送豆腐。
家庭作坊初具雏形,芳妈负责技术,但爸打下手兼管帐,老大老三负责销售。老二老四感怀老大老三主动牺牲的读书机会,默默地,学习更勤奋,两兄弟成绩比着赛跑。老大老三虽只有初中文化,但在芳妈的熏陶和大几年的市场摔打中,磨练出了坚强的意志和精明的生意头脑,为后来的辉煌夯实了基础。她们的豆腐干豆腐乳第一家采用塑料袋包装,鲜豆腐平平整整装进保鲜盒,开创了豆腐市场先例。
老二老四不负众望先后考上大学。毕业后,老二在政府职能部门任职,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老四搞设计,多次被委派出国进修,参与了法国、新加坡、委内瑞拉地标建筑的设计,40岁不到,成为西南地区行业翘楚。
老大老三两姊妹联手,以河北为大本营,自创蛋糕品牌,分店遍布深圳、广州、杭州、成都等省会城市。两姊妹用她们从始至终的吃苦耐劳和聪明才智行走江湖,开启了蛋糕行业的霸主人生。老三很上进,自学拿了专科文凭。更可贵的是,她们把栗林村的父老乡亲也带上了致富之路,免费提供吃住,免费学习蛋糕技术。
一提芳妈和她的孩子们,全村人竖大拇指。
芳妈老了,和但爸依然住在栗林村,依然过着以前的日子,种菜,喂鸡喂鸭喂猪,采茶。每到春节,四姊妹无论天涯海角,年三十前准时回家。妈在,家在。芳妈朴实、善良、勤劳、坚韧,用一根扁担挑出了四姊妹的春天,无愧于己,无愧于家,无愧一生。
逆境造就人才,苦难催人成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就是做一个母亲最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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