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

一天，风枯竭了。没有风，云块不再动弹，天空就在那一天开始定格，阴雨的地方永远下雨，艳阳的地方永远干旱。离草地不远的村子，住了很多村民，但是由于风的枯竭，他们的忧愁或困意再也不能被吹走，因为风枯竭的那会儿正是深夜，所有人都躺在床上睡觉和做梦，恰巧没有一个人感到此时应该起夜、或失眠得睁着双眼。风无法把梦和困意吹走，刮到正需要这些东西的地方去。我们就此不断地沉入长长的睡眠，做着一圈又一圈的梦，像是一个人在圆形跑道上永远地跑，找不到终点。

理论上说，当你睡得时间足够长，并且一刻不停地做梦的时候，你可以梦到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这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在这些漫长的梦境里，你梦到了一切的可能，包括你过去人生中错过的所有可能，以及它们带来的所有可能的人生。你梦见了无数的自己，你梦见了无数的未来和过去。当然，由于你总是有宽裕的时间做梦，你就不仅仅只是梦见关于你自己的一切，你梦见所有的人的所有的一切可能，梦见正在发生的所有事情和所有面孔，梦见整个世界。但是由于你睡得太久，终于有一天，超过了预定的寿命，或者是说你身上曾经积累的所有的营养物质都在那一天开始耗尽，于是你开始枯萎、腐烂。沉睡并不意味着你能够摆脱死亡，它至多不过是使你摆脱肉体的痛苦，你完全可以正在做着欢乐的梦的一刻死去。在沉睡里死去意味着你能够有多重选择，因为人们都清楚，生命的意义只在于你的那颗跳动着的心，尽管是在梦里，心所感受到的一切也和现实里的感受具有同样的分量。

但从你的身体里发芽，长出了一颗小小的种子，也许是你以前忘记吐掉的枣核，也许是葡萄籽，总之，它们在这些沉睡的年份里，依然在你身体的某个黑暗洞穴中保存完整，仿佛是在专门等待着这一天。它们用你身上的血液和肌肉作为生长发芽必须的物质，慢慢地成长为一棵巨大的枣树或者是葡萄藤。你无须担心它们会中途夭折，你的身体早已提供了它们生长所需的一切。

 于是，它们从你身体里温暖的腐烂中茁壮成长，最后长成了一棵会开花的枣树和葡萄藤。树上面的许多分叉来自于曾经藏在你梦里的人生的无数种可能，也许你以前暗暗遗憾，无法在现实中实现所有，但现在这棵树或藤蔓帮助了你，把那些小小的可能封存在每个分叉里，封存在每个果实的果肉里，也许还有麻雀，它们吃到这些果子的时候，多多少少能体味到本来藏在你的梦里的可能、你的遗憾里的辛酸或欢乐。

 风的枯竭以后最初的十到二十年里，村子里衰老的人，开始死去。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痛苦地活到了命定的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年里，村子里的中年人，开始死去。也许他们在梦中已经知道了一切，因为沉睡的时间太长了，知道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在沉睡，知道老人们都已经在梦里没有痛苦地去世了，知道他们等不到风的重新颤动的那一天，知道这个村子的未来，知道世界的整个未来和过去。

 但在这整个沉睡的时间里，仍然还有野鸭子慢慢地在河水里浮游，它们迈着小小的步伐聆听没有人类的声响的世界，布谷鸟们持续地播放着音乐。只有村民们，沉睡着，放弃了以前唯一的活动，放弃了制造喧哗与骚动的爱好，通过无数的梦境成为先知，知晓过去和未来。 当我终于在床上动了动身体，是风的一丝震颤把我惊醒，风里带着野蔷薇的香味儿，还有布谷鸟的颤音。风重新吹在草地上、林子和村庄里，没有在睡梦中死去的人都醒来了。我们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天，现实世界是不可取代的，尽管你能够通过做梦获得一切的知识。村子里结束了以前久久的安静。

 醒来以后，我们对一切都不感到惊讶。房子里长满了野草和灌木，几只麻雀甚至在我们的头发里做了窝，不必掩埋死人，因为从他们的身体里都长出了藤蔓或大树。村子退化了，几乎变成了林子，我们不得不耗费大量的时间用来推倒旧的房子，盖新的。但是村子里并没有一个体力合格的年轻人。我们知道一个月后会有一些做工的村民路过，他们甚至会住在这儿，因为我们很有钱，通过梦境知道了哪块庄稼地底下埋着金子或是值钱的珠宝，哪个墓穴里的随葬品很值钱，而这些东西将不断地吸引路过的人们在这儿定居。从某个意义上讲，我们将把这个村子交给他们，因为村子里最小的人经过数年的沉睡也都成为了老人。我们无法拥有后代，只能把这个希望放在新来的人中间。当然，这些事情我们早已知道，我们也知道这个村子直到人类灭亡的那天才会消失，而人口不断地变换着，并不是永远都是同一批人和他们的后辈们住在这儿，就拿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这批住在这个村子的人注定要没有后代的死去，而外人将接手它。

我们这群步入老年的人坐在村口等待，因为只有那条大路上还没有长满野草和藤蔓。我们都尽量忘记从梦里得来的一切知识，因为太多的知识对于我们这群即将步入坟墓的老年人来说没有半点儿用处，我们便开始不断地说话，用语言打败思想和对梦境的回忆，嘈杂的声音一度使我们忘记梦境，扑进现实的溪流里。只有那些鸟和野鸭子会对我们这群喧嚣的、嗓音沙哑的老年人心生怨恨，因为我们用这些声音抢占了以往属于它们的村子的安静。关于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然而为了忘却，我们仍在制造声音，制造喧哗，并一边坐着等他们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