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后一天,春暖花开。有人背负高山,有人面朝大海。
夜色中蒙蒙细雨的高河镇,被泪水洗了一番,还是那么贫瘠,那么破碎。狭窄、老陈的火车站,输送着天涯海角的安庆人,和天涯海角的看望海子的人。与所有火车站一样,一下车我和好友行之,便遇到一拨又一拨拉客的商贩。只是,海子的乡亲们似乎不同,显得更加热情,即使你一声不吭、面无表情,那些风雨中的中年女人们,都会一直尾随你,直到你上了出租车,她还会隔着车窗,挥手呼唤你下车入住她的旅馆。在夜色中的车子里,望着越来越远的挥手的身影,我好像在海子的诗句中,见到过这样一群热情、勤劳、生命力强盛的女人。
听潮在安庆客运站等我们,他从另外一座城市赶来,与行之一样,他五年前也来过。“为什么安庆城没有一点海子的迹象?”见到坐在客运站门口的听潮,我问道。“是的,就连客运站里边的文化墙的历史人物栏,也没有找到海子的画像。”听潮告诉我。
我想要在安庆城见到怎样的海子迹象?随便揪住一个路人,让他一提到海子就满脸骄傲,或能随口背出“我要做物质的短暂情人”,或讲出一个个关于海子的故事,或户外广告上全是海子的画像?不,诗人不应该如此被消费;不,不能对安庆城的人如此苛刻,他们只是劈柴、喂马、奔波于世界的柴米油盐人。转而,我的内心如此问道、答道。
夜色中的安庆城,灯火通明,一脸风霜的大妈在路边卖烧烤,我和行之、天潮在KTV唱周云蓬的《九月》,楼下的火锅店热气腾腾……除了一直下着的和植物一样幸福的安庆城的雨水,其他,没有太多与诗有关。
我们在安庆城的第三天才动身去海子故居,(因为主角没到。在海子墓前焚烧我的诗集,是我大学时代的心愿,由于在火车上被遗失,只得叫家人再邮寄一本过来)。上午,我们坐着汽车返回高河镇,透过车窗,我在看着这个给予了海子神性和灵气的地方,但似乎丝毫没有在肉眼中找到那一方养鱼了一个天才诗人的水土。与所有落后的小镇一样,这里凋敝而车水马龙;与所有宁静的村庄一样,查湾萧条而江南烟雨。
一路上,我们精心地发现着野花、水塘、田野、枯草,试图见到海子,试图复原海子诗句中那些充满灵气的“人物”。“查湾变化很大,有些找不着了”凭借五年前的一些回忆,行之一边纠正着一个个错误的路口和小径,一边说道。从高河镇下了汽车,走上查湾的乡村公路,我在想,暮色中的海子背负着一个幅员辽阔、万邦来朝的诗歌帝国行走在狭小但又深切的故乡,这个胡子拉碴的青年诗人是否要经受着车裂般的疼痛和镇定?
“当年我来的时候,在高河镇问一个餐馆老板‘海子家怎么走’,老板却反问我‘海子是谁’,我也颇感意外。”五年前我就听行之讲过,看到我不甘心的问了几次路后,行之又重复了这一句,“甚至也没有路标,只有在百度地图上才能找到”听潮补了一刀。“你们是去祭拜海子的吧,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谈论间,我们走进一家祭品店买了三束花,走出小店门时,小店老板娘用安庆话说道。行之说安庆话特别像九江话,因此他听懂了,这让我兴许若狂,没有问路,竟然遇到一个知道海子的高河镇人,竟然得到一条通往海子家的路。
想着一路上坐在路边小店疑惑地望着我们的乡人们,猜着我们来自哪里的老人们,我心里顿时平静了许多。海子就是一个在外死了的、没死的游子,为什么要求人人都知道海子;海子生来孤独,诗人就应该接受乡人的冷漠、无感或者沉默,走出祭品店纠结地走着,走着,行之和听潮突然告诉我,到了海子家门口。顺着村头的别墅、水塘,我们无意中来到了海子的家门口,我以为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海子故居”的石碑,就在身旁,在海子的村庄,在海子村庄的马路上,还沾着雨水溅起的泥浆。这块石头,是哪座山的石头。
海子的父亲,像无数挂着老年斑的农村留守老人一样,安静地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这个年迈的老人,是海子诗句中挑着麦子夜归的老人,是和海子及海子祖父一同埋在亚洲铜里的老人。
三个意外撞入海子故居不知所措的青年人,在路边相互推搡着,不敢走进海子的家门。这不速之客,是无数朝圣者中陌生的三个。
当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海子家的院子,行之征询海子的父亲,能否进去看看时,海子的父亲别过头,示意我们可以进去。我好像也在海子的诗句中,见到过这位父亲的心事和沉默、冷僻。
海子家的客厅,挂满海子的画像,和装裱好了的书法牌匾,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诗圣”等内容。掉漆了的四方桌,缺口的热水瓶……除了右侧两张陈旧了的老式沙发,除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没有蛛网,除了门前鞍马不稀,海子的家,像所有农村老屋一样。海子的父母,就睡在摆放着海子遗物的房间里;海子的遗物,多半是书。“你们来自哪里呀”、“这小伙子长得很壮实”、“还在读书吗?”、“这几天来这里的人很多”海子的母亲,披着围裙,就坐在海子书桌跟前,打量着一脸沉重的我们,微笑着跟我们交流,与三月无关,与海子无关,与诗无关。五年前,这位慈祥的母亲,给行之拍过照,只是再问及老人家还记得否时,老人笑着摇摇头。
临了,我买了三本可售的海子的诗集,算作是弥补意外找到海子故居没来得及买些许水果的歉疚。海子的父亲接过钱后,起身回到房间找零,丝毫没有理会我们三人“不用找,真的不用找”的劝说。当我们踏出海子家的门槛,海子那不说话的父亲突然指着马路对面在施工的类似文化广场的工地说,这是政府正在兴建的海子纪念馆;又指着文化广场后的山林,细致地告诉我们海子墓的位置。
他每天都要为来自天涯的人指同样的路、说同样的话、给同样的沉默、找同样的钱吧。回想起在参观的时候,他三次起身,手拷在背后,去马路对面的施工工地左看看右瞧瞧,时而昂头凝望,时而踢开一两杂屑,这是一名父亲对儿子的思念、原谅、认可、骄傲、守护吗?
从海子家门口,绕过正在兴建的海子纪念馆,经过一个小水塘,一片油菜地,再遇见几只水鸟、几头水牛,海子墓就在海子家正对面不远的小松林。一路上,我们在为正在新建的海子纪念馆激动着,27年了,海子的家乡终于将会有一座纪念馆。这是人们对海子更加热烈的追思,这是安庆政府对海子更加落地的认可。
谈着谈着,便来到了海子墓前。
这里竟也是一片工地。
两棵青翠的柏树、海子墓壁玻璃橱窗里镶入的两块海子从西藏带回来的佛像、密闭的橱窗里生长着的一棵青草,正被兴建着高高的砖墙紧锁。
墙外是,正在修筑宽敞大路的挖掘机,和迎风招展的青松。
……
——完——
附本人诗一首纪念海子:《众叛亲离的三月》
三月,植物在羞愧中醒来
它们抱着骨肉里的幸福痛哭
在珍贵的人间
爱情和雨水已经分裂
人类和黑土快隔着银河
青草和水波热烈地分解着
泥土和四季的传说
三月,麦子的金黄不知去向
麦地上种着威武的高楼
月光嘶哑
麦粒奔向餐桌
种麦的父亲并未得到珍贵
他眼睁睁看着一群飞鸟
和一阵阵来历不明的风声
把麦浪抬进分分秒秒
他们伙同反目的季节
把麦浪碾碎,屠杀
三月,面朝大海的是大海
春暖花开的是雾霾
劈柴的是伐木贼
喂马的是马戏团
周游世界的是贪官
和亲人通信的是流量
粮食和蔬菜钟情于叫价
闪电和山河沉醉于门票
幸福的人姓曾
三月,亚洲铜长成了破铜烂铁
祖父的坟迁了无数风水
鸟和海水没有秘密
青草和野花关在油画里
白鸽子有许多心脏
它们在城市的霓虹中翱翔
夜色里的月光,沙滩上的河流
主要由变味的海水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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