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镇上中学只有三个考上市里高中的，我就是其中一个。爹娘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我供出来。爹和娘每天听到乡亲们的祝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但是我又总能看到他们俩背着我偷偷地在嘀咕啥。我猜测他们一定是在盘算我这一学期这几千元的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吧？
娘在给我准备干粮，爹把两个大包捆扎好挂在扁担上挑着试了试。
“行，没问题。”爹蹲下身子放下扁担看着我笑着说道。
“哦！”我含糊着回答道，思绪却早已经飞到城里了。“二毛”说城里有在地底下和天上跑的火车，楼房高的得抬眼仰着看，这下我也能看到了。
“春生，这个给你姑带着，这是咱山里的笋干，新鲜。娘提着一兜子晒干的笋干和几个奶油面包跛着腿从厨房出来，这个你在车上吃。”
“娘，我知道了。”我看着母亲。母亲张了张嘴好象还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只是深情地望了我一下。“爹，那咱走吧！”我对父亲说道。
娘站在门前冲我们挥手，我回头她还在，直到那身影变成了小黑点。坐上镇里的中巴车，我又跟父亲挥手，他黝黑粗糙的手摆了摆，只看见他肥大的裤腿在风里飞扬，还有手里那根扁担。
我去市里的一中读书，投靠我的二姑，听说她和姑父都是大干部。村里人说我是上辈子烧高香了，有这么个好亲戚。车程很长，大约要两三个小时。我掏出了娘给我准备的面包。这面包咋这么软乎呢，上面油汪汪的一股奶香味。二妹想吃，娘都没舍得给她。自从娘从山上摔跛了腿，家里的田就靠着爹一个人种了。娘在家里做饭、门口种点菜，养几只鸡。我还有两个妹妹，一家五口日子虽不富裕，但是也过得开开心心。
（2）
根据爹给我的纸条上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姑姑家。那是一排政府机关住房中一个独栋的院子，院子风格很古朴，从院墙里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树。门牌上的省机关××号让人感觉到严肃紧张。
“叮咚、叮咚、叮咚”我迟疑、缓慢地按响了门铃，内心忐忑不安。我已经记不起来姑姑的长相了，也许一两岁或是三四岁时姑姑曾来过我家吧！
大铁门打开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漂亮的女孩高傲地看着我道：“你找谁？敲错门了吧？”
我急忙打开那张字条说：“我找曲红梅，她是我姑姑，这是她给我父亲的地址。”我递给她那字条，她接过来看了看转头朝屋里喊道：“妈，找你的。”接着她问道：“我怎么没听我妈妈说起过你，你找我妈妈什么事？”我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这时一个齐耳短发，戴着金丝眼镜，一身墨蓝色真丝家居服气质优雅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妈，他找你，说你是她姑姑。”那女孩盯着我一直好奇地看，仿佛是在打量一个怪物一样，羞得我满脸通红。
“姑——，我叫曲春生，我父亲叫曲红军，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您的地址。”我有点胆怯地递上那张字条。
“哦，你是春生，姑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都这么大了，上次见你时，你这么高，她用手在大腿高处比划着。你在这上高中？ 你父亲跟我说了。”听二姑这么说我的紧张感立刻一点点消散了。
“是的，打扰你们了。”我低头看着她们嗫嚅道，双脚不自然地互相蹭着。
“进来吧！”二姑两片柔和的目光从镜片后看了我一眼并把我迎进来，随即关上了大门。“你父母身体都还好吧？”“父亲还好，只是母亲一条腿一直有残疾。”“噢——”姑姑顿了一下没有再作声，跟随着姑姑我走到了大厅门口。
屋里宽敞明亮古色古香，一进门便看到一整面墙的胡桃木色书柜，一张同色大书桌和一排舒适的米色布艺沙发和几盆翠绿欲滴的兰花草。我踟蹰地在门口站立着不好意思进去，生怕自己这双黑旧的破球鞋弄脏了姑姑家的屋子。“快进来！”姑姑热情地招呼道，堂妹随即递上一双柔软干净的拖鞋。
“姑姑，这是我娘让给您带的干笋。”我上前递上满满一大包干笋说道。
“噢，谢谢你娘，她还记着我喜欢吃干笋。”姑姑注视着那包干笋若有所思道。一个身材稍显臃肿的中年男人走下楼来。
“这是我侄子，他考上了市一中，在咱家住些日子。”姑姑自豪地说道。“这是你姑父。”姑姑介绍道。
“噢，好，好！带小伙子休息去吧，坐了这么远的车。”姑父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对姑妈说道。接着他走到书柜前挑选书去了。
我跟随姑姑上了二楼，她带我进了最顶头的一间房，推开房门，姑姑说道：“今晚你就住这里，对面是洗浴室和洗手间，毛巾、牙刷用具都有，你早点休息吧！”
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我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看着干净整洁的床铺，豪华的桌椅，我竟然感觉无处落足。自己这身穿着和这里的环境简直格格不入。整夜我翻来覆去，总是觉得睡得不踏实，虽然自己洗过澡了，但总感觉没洗干净，怕把姑姑家弄脏了。看着黑夜里窗前的月光和摇曳的树影也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3）
早餐时间，桌上四个雪白的大馒头热气腾腾，一盘煎蛋，一盘凉拌笋，一锅小米稀饭。姑姑也喜欢凉拌笋，我想起了母亲做的笋，也是这个味。这么多年父母亲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起过这个城里的二姑，这么多年也从不来往呢？我心底慢慢有了疑问。
“吃完饭我们一起走吧！我也在一中，我们不会是一个班的吧？”堂妹笑着说道。
“我一班的。”我说。“什么，这么巧，我也是。”堂妹说。就这样她带着我一路走到学校，沿途给我介绍了附近的商场、医院和影院等等，我也知道了她好听的名字：“方一彤”。
堂妹热情、开朗、活泼，姑姑一家对我也关怀备至，在学校堂妹经常在经济上接济我。就这样树叶慢慢黄了、落了。第一个寒假也悄悄地来了。姑姑买了密封包装的火腿、鸡鸭、香肠满满的一大包送我上车并让我问候父母亲好，临上车前还塞给我五百元钱。车开了姑姑冲我摆摆手跟着车跑了几步。我总感觉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始终没说。姑姑和父母间一定有什么事吧？我收回了探出车窗的脑袋并打算向父母问个清楚。
终于要回家了，我一路兴奋地左顾右盼，这大半年的日子太新奇了，我看到了二毛说的地底下和天上跑的火车，那就是地铁啊！还有快速上下的电梯，高耸入云的楼房……昨晚很晚才睡着，我开始想念娘做的粘糍粑，想念妹妹掏鸡蛋开心兴奋的表情，也想念父亲脸上永远的笑容，甚至也想念我那简陋的木板床了。车子还未停稳，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挤到了门前，车门一开，我便蹦了下去，拽着行李撒腿跑开了。
（4）
“娘，我回来了，娘，我回来了……”高亢的声音飞得很远。听到声响一家人都迎到了门口。妹妹们打开我的包对里面的东西兴趣盎然。我递给母亲姑姑给的五百元钱。谁知母亲竟然冷脸道：“到时还给你姑，咱不要她的钱。”“为什么？”我疑惑道。“让你还你就还，小孩子家的问那么多干什么？”“秀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别计较了。”“你们都能忘，我不能忘，我这条腿不能忘！”娘说着跛着那条腿离开了堂屋，爹也紧跟着过去了。我和两个妹妹互相看了看不知父母和二姑间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让两个妹妹回自己屋里，我偷偷地去了父母的屋子，房门是关上的，我把耳朵贴在门上。
“她不是已经认错了吗？春生吃住都在人家家，人家还给咱钱。”“我要听她当面来给我道歉，我这十几年拖着条残腿过日子，不能出门这滋味她能体会到吗？一阵沉默，我等了半天只听见母亲的啜泣声。母亲的腿和姑姑有关系？有啥关系呢？
我决定还是先问问爹。那天娘让我和爹去镇上买点年货。爹对这事的态度我是知道的，他似乎不怎么埋怨姑姑。上了车我就跟爹坦白并说了我的想法。爹的脸色不好看，一个劲地说我胡闹竟瞎掺合大人的事。结果在镇上买了年货我就默默地跟着爹回来了。
过了正月十五年也过完了，我得返校了。娘硬把那五百元钱塞给我。我不肯接，爹轻轻碰了下我的胳膊，点点头。我犹豫地接下了。娘又给拿了一大包山货。在去镇上坐车的路上爹嘱咐我一定跟二姑说明：心意娘已经领了，钱就不要了，我在他们家里住着已经给他们添麻烦了。我点头答应了，可是心里却有另外的打算。
（5）
我问一彤知不知道二姑和我母亲之间的事，她一脸茫然，看来二姑也一直不愿提及这事。我便一五一十地把偷听到的跟一彤说明了。一彤说：“怪不得我看我妈有时总会看一张老照片，其实她也是想老家的。”我俩策划着下一年鼓动姑姑去村里头玩，促成娘和姑姑的和好计划。
二姑待我很好，总是在生活上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也许她是想在我身上弥补她曾经无意中犯下的错吧！可是她和娘之间到底有啥过节呢？
一彤问过几次小时候以及为啥这么多年没有和我们走动的事。可是姑姑说“爷爷奶奶走得早，她和姑父工作忙所以就走动少了。”姑姑又用我来城里上学了，走动就多了结束了堂妹的问话。
高中学习的日子忙碌又紧张，转眼天气又凉了。那天晚自习回来二姑给我们蒸了碗蛋糕热了杯牛奶。从冷风中进屋，我立刻感到了丝丝暖意。我和一彤吃着，姑姑就坐在我们旁边看着。她的双手不停地来回搓动着，似乎有话要说。我和一彤对视了一下。
“二姑，您是有事想和我们说吧？”
“哦，也没有啥事，就是想问一下你父母的情况。”
“他们都挺好的，我母亲总让我谢谢你们，她说您喜欢吃家里的山笋总让我多带一点，她还邀请你们过年来家里玩呢！”
“真的？”说这话时姑姑的眼睛亮亮的。“好多年没有回去了，是该找时间回去看一看了。”
“姑姑，那就过年吧，今年在我们村里过年。”姑姑没有吭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妈，您还犹豫什么，我也想回老家去看看，老听春生哥说山里这好那好的，我也想看看到底怎么个好法。”
“好吧！过年回去。”姑姑终于点头肯回村了。我和一彤对视了一下开始击掌庆祝。
（6）
正当一切都按着我们的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我们都翘首以待春节的到来时，姑姑的意外车祸却给了我们一个重击：姑姑出了车祸伤了右臂。
一彤妹妹像霜打了的茄子，每天都忧心忡忡的。我和一彤和姑父轮流照顾着姑姑，可是学习任务紧，我们俩没有时间，后面姑父又请了护工。可是姑姑的心情却一直很忧郁。
我跟父亲打了电话，说了春节姑姑原准备回去的打算和不幸遇到的车祸。父亲听了这消息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就叮嘱我好好学习，多照顾一彤妹妹。过了几天晚自习回去时我和一彤妹妹远远地就听见屋里传来姑姑的说话声。
“今天我妈看来心情不错啊！”等我们进了屋子才惊奇地发现父亲和母亲竟然同时出现在姑姑家。只见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姑姑左手拉着母亲的手在说着什么，她的眼睛里似乎还噙着泪。母亲一直用手轻轻地拍着姑姑的手背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二天爹回去了，娘自己主动要留下来，她说要让我们尝尝她做的家乡菜。
看着娘和姑姑已经亲如姐妹，那晚我便毫无忌讳地问起了娘和姑姑之间的事。
听娘讲我大概三四岁时二姑一家来村里看奶奶，我和堂妹一起在村头的小土山上玩，我们人小跑得又欢，堂妹一不留神就跌倒了，眼看就要滚到山下，二姑一把抓住了堂妹的胳膊，结果不小心撞了我。堂妹抓住了，我却“骨碌、骨碌”往下滚了，娘吓得想都没想就直接跳下去想拉住我。我卡在一棵树上，娘却摔下山坡去，跛了条腿。娘一直怪二姑，说她只顾自己的孩子不管别人家娃的死活，害得她跛了条腿。二姑说她不是故意的，从此娘便不跟二姑家来往了。我沉默了好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拉着娘的手道：“娘，这些年您辛苦啦！”
“娘，我想那种情形二姑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是啊，为了孩子那个时候哪里有思考的时间啊！”
娘在姑家呆了整整一个月，也陪着姑姑唠了一个月的嗑。我们也吃了一个月各色的笋类菜，我和一彤都开始抗拒这菜了。可她们却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年我和一彤都考上了大学，我们两家欢聚一堂的照片一直被娘放在床头柜上。
多少年过去了，娘每年依旧要给姑姑家送山里的笋，姑姑每年也要回去住一段时间，姑嫂二人处得如姐妹般让村里的老人们艳羡。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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