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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阿世

梦见阿世

作者: 一解 | 来源:发表于2018-07-13 07:59 被阅读0次

    前段时间,我又梦到了阿世。梦里,他笑着告诉我,他已被无罪释放。每次做这样的梦,都跟真的一样,我总是格外惊喜,但每次也都很快就醒了,醒后心中无限感伤,之后睡眠就再也无法继续。这样的情形从2006年到现在已经有过很多次。

    阿世比我大一岁,小个子,很结实,人长得有点帅气。他家离我家比较远,但经常来往,而且也还玩得来。日子久了,我们和另外两个男孩,四人成了最好的兄弟。

    阿世小时候非常调皮,在读书之前就敢爬上很高的树掏鸟窝。看着小小的身影,在细小的树枝上颤颤巍巍,他母亲又急又担心,在树下不断呵斥怒骂,但他什么都不管,一定要把鸟窝掏到,然后才溜下树来,至于接下来是打还是骂,他都不在乎。

    上学后,每次考试,聪明伶俐的阿世总能捧点奖状回来,这让他的父母十分宽慰,心想这下总该变乖了。但没过多久,由于上课顽皮,被老师在头上打了一棍,他十分恼火,想都没想就从老师手里夺过棍子,然后跳到课桌上,照准老师的头,狠狠地劈了一棍。

    老师大为恼火,给了一个当今无法想象的处罚结果——留级,从三年级留到了一年级——重读。学习成绩本来就优秀的他,面对每天的老生常谈,不用听课不用复习也能拿得全班第一。如此一来,大量的课余时间没地方打发,他又开始不安分了。开始凭借自己的成绩和能力组织自卫队——拉帮结派,拥有了自己的“武装队伍”。

    每当过年的时候,阿世和另外两个男孩就会跑到我家来聚会,我就会一改往日的乖巧,和他们一起去撒野。每次我们都买很多鱼雷(一种鞭炮,丢在水里可以爆响),漫山遍野地去寻找鱼塘,然后嘿嘿一声贼笑,把鱼雷扔到池塘的各个角落,直到白色的鱼肚慢慢浮起来了,再看看四周没人,甩下几声奸笑,一溜烟似的赶快逃跑。

    某年的大年初三,我们四个在这个鱼塘里丢过鱼雷

    上初中后,阿世的成绩开始慢慢下滑。这时的他明显比同班同学成熟,渐渐有了老大的样儿,经常扮演一个侠士,专替人打抱不平,所以经常打架,这让学校很难容忍。读初二那年终于矛盾激发,在家人多次劝说无效后,他退学了,跟随村里人南下打工。那年,他刚刚16岁。

    过年回家的时候,阿世的出场很帅,很多年后,我看了周润发的电影后才知道世间有这样一种帅:西装、白衬衣、领带、皮鞋,逢人就递烟,动作娴熟,尤其是他吐的一个个缥缈又曼妙的烟圈,把我们几个都看傻了。他给我们讲了许多外面的精彩和传奇,讲了很多我们想都想不到的事情,让我们也有了立即退学出去闯世界的冲动。这时候,他已经能一次喝下一杯白酒了,袋子里总是揣着一包香烟。这一年,他依旧与我们仨玩了鱼雷。

    那时候的打工生活是这样的:动不动就出去打架,一打就是群架,二三十人,挥舞着砍刀,跟古惑仔一样。在当地,势力最大的就是湖南人和四川人。在路边如果被人抢劫了,只要说自己是湖南人,周边马上就会有人围拢来帮忙,四川人也一样。据说那时广州火车站的动乱,有我们那边很大一批人在作祟。还有个村里的人回来跟我讲打架的生活,说砍脑袋跟剁猪草一样,说的时候手舞足蹈,我当时也真的相信了。

    但真正的生活,并不是电影里的那般快意恩仇。阿世也没有我看到的那么风光,打工生活的好奇,男同胞无处发泄的青春和精力,不久便被工厂每天重复的劳累和乏味所取代。阿世生性好动、不安分,在打工的玩具厂里,他先后学会了踩车位、修车位、开车、送货、验货,最后将玩具厂的所有工作都做遍了,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全才。然而,找不到新鲜的他不甘心每天被束缚着上班10多个小时,拿着1000来块的工资。于是,他辞职了。

    后来,他去工地做过小工,与同乡一起打过井,学过厨师和修理摩托车等,但不管多忙,每年家里的农忙和过年,他都会回家,因为担心家里忙不过来,怕爷爷奶奶在家寂寞。只是,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张扬了,倒是平添了几分成熟,还透着一点沧桑。不变的是依旧玩世不恭的笑容和帮忙时随喊随到的那句“哎”。

    在我读高二的时候,我们的共同话语慢慢少了,另外两个兄弟也已经初中毕业,一起打工去了。每到过年的时候,我们依然相聚,依然玩鱼雷,但已经没有了儿时的纯真和快乐。我被日渐繁重的学业所禁锢,他们为并不宽裕的生活而奋斗。那一年,阿世家人都没回家过年,他用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买了礼品,送了所有的亲戚,用最后剩下的几十元买了回广东的车票。

    2002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炎热,阿世在外挖井回来的时候,全身被晒得通黑一片,跟一条黑泥鳅一样。到我家的时候,他扬起招牌式的笑容对我说:“兄弟,还是读书好,没有文化不好混啊!”然后喝了一杯酒就走了。没多久,我接到了全国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很高兴,陪我一起去领了通知书。走进高中校园的那一刻,我注意到他的笑容很怪异。晚上,他喝了个酩酊大醉,他说是为我的出息而高兴。

    我们在这里一起洗过澡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尽管我们依旧是好兄弟,依旧牵挂对方,但共同语言已经越来越少,他也有了新的朋友圈。他们每天讨论的都是打牌、泡妞和打架,当我偶尔讲一些书呆子味较浓的话,其他人都会笑,唯独阿世不会,他总是会很自然地叉开话题。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在这个圈子里,我是一个傻子。

    大一暑假,我去了阿世打工的地方,在那呆了一个月,但很难看到阿世的身影。他总是在老板打电话催了好几次以后才出现一下,然后匆匆完成任务又不知所踪。据厂里其他人说,要么是打牌,要么就是在外面鬼混去了,反正是比较诡异的事情。我离开厂子的时候,另外两个兄弟请我到外面吃了夜宵,喝了啤酒,只有阿世没露面,他托别人送了我一个钱包。

    大二寒假的一天,我从镇上回家,妈妈告诉我:阿世被抓了。他伙同其他人抢劫了几辆的士,而且在一次抢劫中,出了一条人命,事态非常严重。我当时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阿世的母亲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悲痛欲绝,水米不进,然后东拼西凑,一共凑了几万元钱,请了一个律师,我大三那年的学费也垫进去了。据律师估计,官司百分之百能赢,因为根据几个同伙交供,阿世不是主凶,也不是行凶的直接行动者,而且警察提及的主犯我认识,那时正潜逃在外。我听了就放心了,于是也就没再过问许多。

    大三第二学期,我有幸去了中央电视台实习。一天下午,我正在写稿,突然手机响了,是阿世打过来的,她告诉我,一审阿世被判了死刑,她要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凭借中央电视台这个平台帮阿世一点忙,而我那时已经开始体会到媒体在处理很多事情时的无奈,更何况这是法律的问题,媒体能起什么作用?

    在经过一番努力后,我也开始怀疑那件事情阿世到底有多大的份。如果阿世真如律师所说的那样,为什么会被判死刑呢?如果不是律师所说的那样,我做的再多也是白搭。

    回到学校后,一直想去广东应聘做记者,然后参与这个案子的调查,那时还天真的对媒体充满着期待,但最终这个想法因为各种原因而胎死腹中。那年过年的时候,我和另外两个兄弟又聚在了一起,当时阿世还在监狱里,节日的气氛多了许多的伤感,我们没有玩鱼雷。

    2006年初秋的一个夜里,我走在北京昌平区一条不知名的路上,两旁全是高大的白桦树,下着大雨,我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阿世被打了!时间是2006年8月3日!”

    “被打了”,在我们方言里,就是枪决。

    挂掉电话,我任由泪水、雨水把自己冲得一塌糊涂,然后默默地走到宿舍。一坐定,想起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想起他帅气的面孔,想起我考上大学他醉酒的那一幕,想起我们一起丢鱼雷的情景……终于,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宿舍里嚎啕大哭。

    如果不是当初他被老师留级,如果不是当年他好玩,如果不是家里管得太松,如果他不是缺乏法律知识,如果当年他也和我一样继续读书,如果社会能多多给他提供一个舞台……可任我再多假设,阿世终究还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聪明而幽默的阿世,已经化作一抔尘土,那张帅气的面孔再也无法来到我的面前。以后过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游戏,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丢下鱼雷便狂跑的阿世了。是的,再也找不到了。

    物还如是,人已非。在接下里的几年时间里,我总是会梦见他,就像电视剧里的剧情一样,他一脸沧桑地走到我面前,说:“兄弟,这几年我一直躲在外面。我还活着!”每每醒来,我总是不能自已地情绪低落下来,暗自伤心。

    那年,他只有2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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