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仍然在回想,当那列火车驶向阿荣的时候,他是否梦见了那个夕阳如火的傍晚,梦见我们在村后的草坪追逐翻滚,梦见我们一起跳过一个个曾以为无法翻越的山羊。
阿荣是我们发小几个中最特别的那个,如果说现在的我们在混社会的话,那当时的阿荣简直就是最会混农村的。就拿放牛来说,小时候我们家家都有一头牛,阿峰家是一头老黄牛,我和阿荣家是一头大水牛,小时候我最怕的事就是爷爷叫我放牛,我巴不得牛鼻绳有十米长,我每次都全神贯注盯着牛吃草,你以为我是在算着牛吃了多少,吃饱了没吗,不是,我是在盯着牛的眼睛,生怕我的牛祖宗没吃开心,要找我麻烦!有一次老牛气冲冲的奔向我,我牛鼻绳一甩,一边跑一别哭,“爷爷!救命!”两只人字拖都跑断了!
所以最令我羡慕的事是每天天快黑了的时候,在我家房子后面的斜坡上,你总能看到一只黑水牛悠悠的爬上坡来,赤着脚的阿荣双腿跨在牛背上,嘴里叼着稻穗杆子,身子随着牛左摇右晃。哎,真是牛比牛,气死人,我每次看到都想狠狠的踹一脚我家不争气的牛,看看人家的牛多懂事!然后我爷爷笑着和我奶说,“那谁家的伢子,真会放牛啊,不像我家这个,放个牛,搞的和放老虎出笼一样。”
阿荣混农村是有真功夫的,那双铁砂脚我至今没琢磨透。我记忆里他就没穿过鞋,小时候的农村可没修水泥路,都是泥巴路,石子路,鲁迅先生说世界上本来是没有路的,被阿荣铁砂脚走过的地方,荆棘丛也磨成了路。阿荣还有一手高超的盗术,即使光着脚,在乌漆麻黑的夜里,西瓜地,玉米地,桃园里,他抱着胜利的果实跑的飞快,回到家关上门,家里瞬时充满着欢快的气息,他爹妈夸他干得好。果然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阿荣月下的身影确实矫健,我好几次都想让他教我。由于是教学局,他也比较放松,只见他挑了个光天白日,带我来到一个西瓜地,敲敲打打好几个瓜,确定眼下的这个保熟,熟练的扯断瓜蒂,抱着就跑,我真想给他一脚,tmd偷的是我家的瓜!
我大概五六年级慢慢懂了一点事后,知道了阿荣家一直以来是贫困户。那时候的我们发小几个对贫富没有概念,那时候不知道国家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和落后的生产之间的矛盾,也不知道未来要努力实现共同富裕。只觉得那时候的我们是一样的,放完学凑在一起抄完语文书每单元背后的词语,一起去草坪上跳山羊。只不过阿荣是那个不爱穿鞋,那个在路边看到别人吃剩一半的苹果,捡起来用衣服擦擦接着吃的那个小孩,当时我们不觉得他是穷,我们都笑他傻。
我好多时候猜测阿荣偷东西的技能是和他爹学的,他爹是村里的一个跛子,听我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去别人地里偷红薯,老远看见主人来了,慌忙的扛着一麻袋红薯就跑,一脚踩空了,踩进了沟里扭断了脚,一个个硕大的红薯撒了一地。主人就领着他去找到阿荣的爷爷,他爷爷就拿着小孩子不懂事来打哈哈,扭断了脚也只能自己忍着,没钱去治,导致后来落下了顽疾,他爷爷还关上门给他爹打了一顿,大概是因为盗术不精,辱了家门吧。阿荣他爹吃了那次大亏后,脚也残了,干不了一票大的了,现在只能路过顺一两个玉米这样子了。后来阿荣出生后,矫捷的身手让他爹拍手叫好,阿荣的票子也是越干越大,从一开始的顺几个桃子,摘几个橘子,到后面几十斤的西瓜一肩扛,偷的好那是父慈子孝,一家其乐融融,偷不好那就是竹条的抽呀,阿荣和我们上学时那烂的不成样的衣服露出半个后背,很多时候都是一条一条血红的印记。
再后来,阿荣又大了一点,大概五六年级的时候吧,慢慢认得了一样好东西,就那些红色的纸,他发现一张就能买好多东西,可以买三十多笼小笼包,阿荣最爱吃小笼包。有次偷了他爹卖棉花的800块,听他爹和村里人是这么说的,这个该死的看到了我钱锁在柜子里,把柜子底给挖穿了!阿荣拿着钱去乡里痛快地玩了一圈,花了一共65块,他也因此一个星期没去学校,再后来见到他时,胸口前衣服的破洞上隐约看见一个黑色的血痂。阿荣也不以为然,毕竟从小挨了很多的打,只不过这一次比较严重,他没有描述他爹处置他的细节,只说了给他绑住了,用烧红的铁丝烫了他,接着和我们说起了拿到钱的那天下午,他一口气点了十笼小笼包,在说起的时候眼睛里还在笑着,他还在回味那个美味的下午。
那次以后阿荣成了我们几个心中的勇士,要知道那时候我们发小几个每天也就五毛零花钱,昌子家里富裕些能给到一块钱,每天放学我一般就拿着五毛钱去村里小店买一包瓜子,在一堆瓜子里反复挑选,然后忐忑的撕开包装,拿出里面的刮奖卡,如果能刮出再来一包,简直就是一天中最惊喜的事。记得有次爷爷数了抽屉里的零钱,少了五毛,断定我偷拿了,给我一顿揍得哇哇哭,即使到了现在想到还是委屈。阿荣这次偷的相当于我们好几年的俸禄,哥几个实在是叹为观止,见面都叫荣哥了。阿荣笑着说不该偷这么多,他不知道一笼包子要多少钱,他没有零花钱,也从来没有买过,他经常会去包子店里蹭,看见客人吃不完的,冲上去一口能塞下两三个,塞完就跑,老板也顾不上赶他。如果只偷一百块应该不会被打的这么重吧,他揉着胸口,痂脱落了一大半,于是看见黝黑的皮肤上红色的新肉鼓了起来。
初中我只上了一年,然后被表哥推荐转学去了市里,发小们大部分继续在村里上初中,也有的去了县城。后来想想在市里念完初中高中唯一的区别就是更早的习惯了讲普通话,也因此更早的忘记了一些词语该怎么用从小讲到大的方言去讲,每当自己回家讲一句方言,然后里面蹩脚的夹着普通话的时候,那种怪异且讨厌的感觉就涌了上来。那时候最期待就是每半个月会坐着校车颠簸三四个小时回到村里,然后我们还是会聚在一起玩,不过再也没有去过村后的草坪,因为他们几个都搞到了最新鲜的玩意,翻盖的,推盖的,叮咚叮咚的消息声,阿强又和隔壁班女生聊的喜笑颜开。地下城那个时候也最是火热,网吧也成了他们主战场,我也被他们带着一起去过几次,直到现在我甚至都没注册过游戏的账号,我每次都是一条一条的看着许嵩的MV。
阿荣没有继续上初中,学费书本费,住校吃饭要花一笔钱,他爹没舍得拿出这个钱,他想攒点钱把家里的土房子重新盖,家里的水牛又下了崽,他开始了全职放牛和种地。农田里的孩子只剩他自己了,他闲暇时还是会躺在田埂上,和牛一样咀嚼着嫩草,注视着天,目送着云。我想如果他碰到了火烧云,肯定会疯狂的想拉上我们一起看吧,因为四年级有次学了火烧云这篇课文,好巧不巧,那天放学路上,云红遍了西边整片天,我们每个人都用稚嫩到尴尬的文笔,写下了当时最美的一篇日记。我记得阿荣那次兴奋极了,他大声的喊着这朵云像地里的瓜,那朵云像他家的牛,我完全相信阿荣见过所有形状的云,看过比我们一辈子还多的蓝天。后来阿荣也不再爬上牛背,因为我们都在学校,他的骑牛绝技没处炫耀了。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慢慢的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甚至都没有再关于他的话题。阿荣就这样从我们的记忆里淡出了,我们剩下的发小几个聚在一起开始谈论的是中考,班花,打架,上网。直到后来上了高中,那次放假回家,爷爷问我还记得瘸子家的那个小儿子吗,我愣了一会,一下记忆在翻涌,爷爷说他在隔壁县的郊外被火车轧死了,上个星期公安局找到他爹去认人。听爷爷说大概情况是阿荣一个人偷跑出去,想自己出去闯,身上没有钱,他爹也见怪不怪,想着他饿个几天自己就知道回来了。我猜想阿荣可能是太饿太困在铁轨上睡着了吧,直到夜里火车的强光照在他身上也没有醒来。
阿荣就这样消失了,没有赔偿,没有葬礼,后来有次过年去他家拜年,甚至房间里都没有一张他的照片,他的哥哥成了家,有了孩子,老水牛卖掉了,他们也盖起了两层的楼房,外面贴满了亮眼的瓷砖。骑牛的光脚少年,如果他还在的话,就能看到现在村里修了一条平整的水泥路,他的铁砂脚,就不会被土里藏着的玻璃片割伤了。
我记起和阿荣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是初一,我还在村里,因为早起上学,所以要去店里吃早餐,零花钱也涨到了每天两块。那天在早餐店里碰到了阿荣,我就着咸菜喝着稀饭,阿荣给我点了一笼小笼包,我惊喜的不得了,荣哥叫的亲热。阿荣和我说他想出去打工,问我学校里怎么样,让我好好念书,还说不好意思以前偷过我家的瓜,还蹭了我们好多吃的东西。原来那次阿荣偷了家里一万块钱,出去了整整一个月把钱花光了才回的家。
现在村里人种地也开始用起了机械,已经没什么人放牛了,有些从小在城里生活的小孩子,见到村里的一头牛就和进了动物园一样哇哇叫,我就笑着和他们说我有个朋友会骑牛,他们说我吹牛,让我把那个会骑牛的人叫过来。
哈哈,阿荣听到没,快起来啦,过来给这些城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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