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子颤抖着的手拧开了水壶盖,一仰头将水壶里最后的一点水灌向口中。水滑过舌头,击打着犹如枪管一样滚烫的喉咙,压进肚子里。还有一些则从他的口中滑出,滴在了他被血浸透的军服上。就在十几分钟前,子弹犹如雨水一般奔向铁子的阵地,炮弹一次又一次地在铁子面前炸开了花。枪炮的轰鸣,敌人与战友的厮杀与受伤的嚎叫,排长的呼喊,响遍了硝烟滚滚的山头。而突然,周围的一切变得如此安静。
铁子恍惚地转过头去。排长死了,他的身上布满了弹孔。投弹手老田的脑袋开了花,只剩了半边,地上还淌着他的脑浆。同村来的马大傻被炸成了两截,下半身飞出了几米远。刚才在旁边的机枪手丁老三当着他的面被一颗流弹击中了脖子,血溅了自己一身。现在他躺在那,眼睛依然睁着,一直看着铁子。
铁子麻木地盯着丁老三的尸体,扣上了水壶盖。
阵地被染成了红色。苍蝇的嗡嗡声将还在恍惚中的铁子拉回了现实。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最高兴的莫过于苍蝇了。它们快活地唱着歌,围着它们享用不完的饕餮大宴,贪婪地吮吸着地上被枪炮轰得早已不完整的尸体。铁子环顾四周,数着身旁的弟兄,发现整个排只剩下6个人了。铁子站起身,合上了丁老三的双眼,晃着手中空空的水壶,心想着该去打点水了。
铁子的团被派在这个该死的山坡上阻击日军的进攻。命令是死守。打退了敌人的八次进攻,一个团便只剩下一个连了。部队被敌人冲的支离破碎,只是靠着地形的优势勉强撑过了一次又一次地冲锋。估计再有一次进攻,铁子他们就可以完成使命了。既然不能苟活,那么能喘一口气是一口,至少铁子这样想。
“你还活着哪!”身边传来了豆子的笑嘻嘻的声音。
“你才死了呢!”
“奶奶个腿的,这小东洋枪打的,差一点就把我带走了!”豆子挽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的伤口。
“就是个擦伤,大惊小怪。”铁子拧着水壶的盖子,不屑地瞟了一眼。
“听说你们排长死了。”豆子半信半疑看着铁子。
“嗯。我们排就剩俺们六个了。”
“怪不得刚才连长说,让你们剩下的充到我们那去,还能凑二十个人。”
“我们要当英雄了。”铁子瞅向豆子,凝视着这张年轻稚嫩的面孔。战争的残酷早已将这本应该充满着纯真的年龄打磨得只剩下沧桑。
“那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小翠说了,等我回去,就嫁给我。”豆子咧着嘴笑着。
铁子没有回答他。很显然,天真的豆子并没有明白铁子的意思。
豆子比铁子小个五六岁,和铁子一样,都是打剩下的溃军重新被整编到这个团的。一次和日军拼刺刀的时候,铁子挡住了扎向豆子的刺刀,才让豆子捡回一条命。自此,虽然不在一个作战单位,豆子没事就会跑过来粘着铁子。按铁子的话说就是一小跟屁虫。平日嘴上总是挂着小翠,他相好的名字。豆子说了两人互相喜欢彼此。豆子走之前,小翠说,等着豆子回来就嫁给她。在豆子的心里,她就是天神下凡,给豆子带来了美好与希望。
“铁子哥,你回家吗?”
铁子笑了,而瞬间笑容又凝固了。
“小兔崽子,你吵不吵。刚被炮弹轰完,就听你在这搁那嘞嘞。我告诉你啊,耳朵不好使了你看我削你不。走走走,滚一边凉快去。”铁子故作怒态地将豆子推开。
“嘿嘿,那我就不打扰你老人家休息了。我去找我的小翠了。”豆子笑嘻嘻地朝着铁子做了一个鬼脸,跑开了。
望着豆子的背影,铁子有一种说不出感觉。豆子总是充满着朝气与活力,让早已看淡了生死的铁子嫉妒。他也想像豆子那样没心没肺,而他却明白,想他们这种人,只有苟活的命,别无他求。而在这座巨大的“坟墓”上,最不该有的就是希望。它的恶毒往往胜过日军的枪炮和几乎疯狂的冲锋。铁子有预感,他们的团撑不过下一次进攻了,而他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他想告诉豆子,但他没有。他多么想让这个傻傻的愣头青再活一会,哪怕就一会。
山底下的日军已经偃旗息鼓了。他们酝酿着下一次攻击,就像一匹虎视眈眈的狼,目不转睛得盯着这块残缺不堪的阵地。铁子的团弹药已经极度不足。团长已经下令让所有人做好和敌军最后拼刺刀的准备了。也许几个小时后的冲锋号将成为全团人最后的挽歌。
这时候的铁子,只想远离阵地上的喧嚣,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铁子,你愣着干嘛呢,连长叫我们去找新排长报到。”走过来的是铁子同排的战友,也是六个活下来的其中一个。
“咱们还剩多少弹药了?”铁子问道。
“捷克式还能凑个三个弹夹,重机枪还剩个几百发。我们刚收集了剩下的步枪子弹,大约不到二百。真是他妈的断子绝孙的打法。机枪都快着了,迫击炮也用不了了。要不是小鬼子撤了,排长怕不是真带我们拿命砸了。”
“行了,排长都走了,让他走的安详点吧。活人不说死人的坏话。放心吧,你那身子板会用上的,就是别忘了磨磨刀。”铁子用低沉的声音说着,目光投向了血已经流干的排长。他的尸体此时正被几个人抬着,和其他死去的战友一样,将被埋在这座山上。他们会在此长眠。
与新排长见面后,铁子借打水为由,请了一小会假。他离开了阵地,走向山坡下的一片小树林。那里有一条小溪。
铁子走到小溪边上,灌了一壶水。一饮而尽后,坐在了溪边的石头旁。他抬起头,看着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的被山吞没。周围的云被余晖点燃,成了火海一片,而慢慢地,火光变得微弱,逐渐熄灭,最终幻化为虚无。按照日军的惯例,他们应该会选择半夜发动进攻。可能这是最后一次看太阳了,铁子这么想到。
林中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伴随着微风轻拂声和袅袅流水声,抚平了铁子躁动不安的心。他闭上双眼,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享受着周围的一切。他好久没有如此地平静过,尽管在别人看来,他一直很平静。作为一个打了一年仗的老兵,铁子在新兵眼里确实是一个沉稳冷静的形象。但没有人不想活着,没有人不渴望活着。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而铁子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和队友一起,迎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向死而生,渐渐地从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活死人。而现在,他好像又活过来了。他多么希望这样的时间可以延得再长,再长一点。
铁子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铁子醒来了。身边的一切还是那样的美好。铁子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心想着,“可笑,真可笑,我刚才怎么这么可笑。”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铁子再次灌满了水壶,朝阵地的方向走去。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因为没有记来时的道,铁子仅凭着大概的方向,慢慢地摸索回去。
突然,铁子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地回头,只见地上是一具穿着日军军服的日本兵。铁子本能地抽出了随身带的刀,准备刺向那东西。但猛地发现,日本兵已经躺在地上,断气了。
铁子此时展现出了老兵的谨慎。他警觉地环顾四周,察觉任何异样。敌人的进攻还没有突破正面防线,却会在反斜面出现了漏网之鱼。这不禁让铁子打了个寒颤。
周围依然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铁子蹲下身子检查尸体,发现了大腿上的血迹。这个冒失鬼可能在战斗中负了伤,误打误撞地进了林子,却最终流血过多死了。就在铁子翻动日本兵的裤腿时,一张照片从裤兜中滑了出来。铁子捡起来了照片。
照片上有三个人,男人和他的妻女。女人身着和服,头发用簪子盘起,露出了整个额头。她的左手挽着丈夫,和穿着军服的丈夫一样,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却又透着一丝悲伤。他们的身前站着他们的女儿。小姑娘还很小,身高才到她爸爸的腰部。她的笑容灿烂而又可爱,和身后的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家三口站在一棵樱花树下,美好而又温馨。
铁子愣住了。在打人生的第一场仗之前,铁子不知道日本在哪,更别说见过日本人。是战场,让铁子认识到了这些跟自己长得差不多的“黄皮野兽”的可怕。这一年里,铁子见识过让身边毫无防备的战友脑袋开花的日本人,也见识过在拼刺刀时一个抗住五个中国士兵的日本人;见识过拿战俘躯体当靶子的训练的日本人,也见识过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的日本人。有他们出现的地方就会有腥风血雨。只要他们经过过的地方,就会留下遍野的横尸,和幸存者的哀嚎。他们惊人的单兵作战素质和团队作战效率让与之抗击的部队吃尽了苦头;一个中队可以拖垮本方一个甚至两个团的兵力。铁子和他的战友们前赴后继,为了不当亡国奴,一次又一次地向这样的敌人发起冲击。铁子幸运地活了下来,却看着战友一个一个成为这群杀人机器的“亡灵”。
此刻,照片里的画面让铁子重新将眼前的“黄皮野兽”和人联系到一起。原来日本兵也可以有温婉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铁子不由得想到了的马大傻,那个不知在敌人第几次进攻就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同乡。
马大傻这个名字是村里人叫的。因为他老实本分,又没有心眼,被人占了便宜也总是笑呵呵的,因此村里人给他起了一个这样的外号。他也有一个善良贤惠的妻子,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每当傍晚农田收工的时候,铁子机会看到马大傻的女儿跑到田地边去迎他。马大傻会举起小姑娘并把她扛到后背上,左手把住她的腰,右手牵着一头黑驴往家走。那时候铁子和马大傻并不是很熟,也就是平时打个照面的关系。而直到两人被同时征兵时才开始拉进了关系。
铁子记得当自己被征兵的那天,母亲一直在大哭。她拉着自己儿的手,迟迟不肯松开。父亲也红了眼眶,却极力地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弟弟蹲在墙角,默默地啃着烤苞米。这时,马大傻来了。他朝铁子笑了一下,说道:“我们后天就要出发了,今晚到我家坐坐吧。我叫媳妇儿炒个菜,我们晚上喝点。”
到马大傻家的时候,他的媳妇正在厨房做菜。马大傻坐在院内中央,他的身旁是黑驴拉的拖车。他拿着锤子,将手中的木板钉向拉车的一处缺口。他的女儿正在围着院子跑,不时的凑到马大傻的身边,扑在他的后背上,放声地大笑。很显然,小家伙并不知道她的父亲要去哪。
“你来了,坐这吧。饭菜一会就应该好了。”马大傻向铁子说。
“你在干嘛呢?”铁子问道。
“家里的这个车坏了好久了,一直没修。我怕这不修就要散架子了,就简单修一下。以后用的时候多着呢。”马大傻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听说到了那里每人发一支枪,还有军饷,但就不知道给多少。”铁子看向马大傻。
“给多少都行,我就想能早去早回。家里活太多,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忙不过来。”
铁子支开了小家伙,坐到马大傻的旁边,凑过去轻声地对他说:“我听说前面打得可惨了,要不然能跑我们这来找人。我们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说不好,我们这一去可就回不来了。”
马大傻不说话了。他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胜利即将到来。尽管他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但是他不想看不到一点希望。他舍不得自己的家,舍不得他的妻子女儿。
“那我...我...我能不能求你件事。那个,如果我死了,你还活着。你可不可以帮忙照看一下这里。孩子她还小,我实在不放心。”马大傻过了一会才说出了话,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厨房里传来了女人啜泣的声音。
到了离开的那天,铁子和马大傻换上了新发的军装,在村里人的送别中,走向村口。马大傻的媳妇低声啜泣着,手死死地拽着马大傻的胳膊,不肯放开。他的女儿走在他们的中间,不停的问“爹去哪啊,啥时候回来”之类的问题。到了村口时,马大傻停下了脚步。他向着媳妇耳语了两句,用没被拽着的左手擦干了她的泪水,随后搭在了女儿的头上,缓慢地捋着她的头发。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而他媳妇哭红的眼睛此时也向下弯了一下,嘴角微微地上扬。女儿在父亲的抚摸下也笑了。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灿烂而又可爱。铁子在旁边,记录下了这一瞬间。
奇怪的是,到了部队之后。马大傻再也没有和铁子说起家里的事情和他的“遗愿”。而战争,也改变了他们。他们不再是田地里耕种的朴实善良的农民。身上穿着的军服,肩上扛着的枪意味着他们随时将成为敌人的靶子。因此他们必须激发出身上所有的恶毒去赢得生存下去的机会。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环境下,心只有狠下去才能活。
“马大傻,你好他妈狠啊,刺了那小鬼子那么多刀。人都翻白眼了还扎。”丁老三挖苦着说道。
“你这个机枪手要是不拼刺刀就别老说风凉话。”马大傻白了他一眼。
“我不得火力支援吗,整个排就我最会使机枪。不帮你们看着,你们早被对面打成筛子了。铁子,你说是不。”丁老三转过头望着铁子,希望铁子帮忙气气他这个同乡。
日本兵的尸体已经招来了不少的苍蝇。苍蝇的嗡嗡声让铁子回过了神。他的手还攥着那张照片。
铁子低下头注视着日本兵的面庞。脸上的创痕和血迹遮住了照片中男人干净的面孔。
他回不去了。他将永远地睡在这片异国土地上。战争让他的妻子失去了丈夫,也让他的女儿失去了父亲。这张照片将成为他们曾经在一起的证据,但他们却不会再在樱花树下团聚了。在这场战争中,大家都是蝼蚁。士兵会继续战斗下去,直到战死,之后再被掩埋,被遗忘。
“也许没人知道我们是谁,甚至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这张照片就给你留个念想吧。”铁子这样想到。
铁子将日本兵的军帽摘下,遮住了他的面庞,并将照片塞回了他的裤兜。随后,他拔了一些身边的草盖在了尸体上。在这个每天都充斥着无情的杀戮和无尽的仇恨的环境下,铁子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去尊重一个逝去的生命,哪怕这条命是属于杀人者的。
天色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铁子继续向阵地方向走去。他没有注意到就在此时,他背后土坡的草丛中,露出了一支枪管。枪口锁定了铁子,并向铁子走动的相同方向缓缓移动......
"铁子哥,你回来了!”豆子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你怎么去这么久,我都有点担心你了。”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铁子问道。
“没有,但刚才连长说了,让我们随时待命。”
“铁子,别杵那了!拿着机枪到右边给我堵好了。你现在就是这个排的机枪手,让豆子当你的副射手。”
“是!”
“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