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五年初夏的下午,一个消息像风一样在私下流传,闻者面色惊恐。厕所、厨房、夹道,有人的地方大家就在说这事儿:杜小轩把他继父杀了。两个解手的在厕所里惊得腿抽筋,出不来了。刘姥姥扶着墙出来的,一路哎吆:“俺这心脏,听不得这个,听不得。……”。
人们奔走相告,整个“向阳院”几十户人,大家在震惊之余又争先恐后地把这骇人的消息传播出去,闻之各个表情激动。向阳院的喇叭不打听这些,继续在播放下午专属的音乐:“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也有不信的,兰大叔就不信,他是老工人,退休几年了,组织纪律性强。每天早上看《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听新闻广播,晚上读领袖著作后睡觉。老兰政治觉悟特别强,是汽车制造厂革新小组的组长,当初有人建议把汽车备胎设计搁到车底下,别背在车上难看,老兰很痛心,说道:“苏联老大哥的汽车备胎都是背在后背上,我们轻易改了是错误的。要考虑到备战备荒,轮子在外边,战时更换起来方便。”
兰大叔去找向阳院院长和居民组长胡大妈。
“都在传杜小轩把老乔杀了,这是真的吗?我怕有人造谣。”兰大叔说。
胡大妈钦佩老兰,老兰觉悟高。胡大妈的儿子胡军是派出所片警,管这一片。他们已经在四下抓杜小轩了。胡大妈小声说:“这是真的。今年咱们优秀向阳院的牌子怕挂不住了,真叫人心疼。”
老兰坐到胡大妈家门口的台阶上了。他心脏不好,七六年领袖去世,老兰悲伤过度,得了心肌炎,以后遇到惊吓就换不过气来。后院张师傅教老兰练习太极,说对心脏好。老兰跟着张师傅练,效果真不错。只是那天在街边墙根下老兰看见赵罗锅也在练习太极,心里生气就不练了。赵罗锅和老兰都住在中院,斜对个。赵罗锅是管制分子,他爹当年跟随国军新七军去台湾了。赵罗锅四十了,一个人过,平时和人不说话。和赵罗锅练一种东西,老兰不喜欢,不练太极了。
“你没事儿吧老兰?”胡大妈说。
老兰脸煞白,坐在胡大妈家门前的台阶上。“不要紧。”
胡大妈进屋倒了杯水給老兰。“你喝口水。”
老工人坚强,老兰喝了口水,说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老胡?”
胡大妈叹息。胡大妈年纪虽大,可女高毕业的,要不是第一个丈夫抗美援朝被俘虏,开始时要去台湾,胡大妈至少是副局级干部。杜家的情况的确复杂。前年先是老杜和老婆戚桂兰离婚,离家出走,下落不明,戚桂兰就和老乔结了婚,不想则已,想想这些都不正常。那时杜小轩还在劳教所,什么都不知道。老兰佩服胡大妈,胡大妈一点,老兰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气也顺了,心情也好了。
“老胡,你说杜小轩会不会有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想法?”老兰想法升级。
胡大妈觉悟高,干居委会工作要像干地下工作的同志一样,得极度敏感,高度警觉,像计划生育,一个女孩身体一变化,你就得看出是怀孕了,还是肚子胀气。
要说这个,胡大妈也愁。老王家二姑娘怀孕就是胡大妈看出来的。老兰来之前,胡大妈刚处理了这件事儿。胡大妈这辈子生了三个孩子,有经验,女的一怀孕,反应无非几条:一个屁多,一个粉面桃花,一个嘴馋,一个老恶心。
那天胡大妈在家做红烧肉。八五年副食品、粮食还都供销,一个人每月二量肉,吃顿红烧肉不容易。赵大妈去妇联办事儿,妇联給了她些肉票,胡大妈就买了两斤肉回来红烧。胡大妈是无意间看见王家二丫头王红花在门口嗅味道。王红花二十一岁,没结婚呢。
胡大妈一出来,王红花笑,说:“婶儿,炖肉呢,真香呢。”
胡大妈叫二丫头等着,进去盛了几块肉出来給她。“你尝尝,看大妈做的好吃不。”
八十年代初中国人穷,但不吝啬,喜欢分享,吃独食,是后来的事儿。
王红花家一年吃不上回红烧肉。二丫头说道:“婶儿,我真吃了呵?”
“吃吧,就是給你的。”
“大半年没吃肉了。”二丫头伸舌头说。
“你妈把肉票干嘛了,不买回来吃?”胡大妈说。
“都买成肥肉炼油了。”
二丫头吃肉。胡大妈这时注意到二丫头的气色不寻常,白里透红,特别润泽。那会儿大家生活水平不高,气色好坏不说,这种滋润法的不多。二丫头吃完了,感谢胡大妈后走了。胡大妈看二丫头的走法似乎也不对。胡大妈直觉二丫头像怀孕了。胡大妈不放心,开始跟踪这事儿。
对胡大妈这不是难事儿,胡大妈盯着二丫头,盯了没两天,把老赵家二小子盯出来了。老赵家下午没人时,二丫头去了,二个小时出来后粉面桃花,臊得胡大妈脸都红了。二丫头是兴奋的潮红,女人只有干那种事儿时才会这样。赵大妈心知肚明了,找了赵家二小子。
“赵明,你来一下,我有事儿找你。”胡大妈把赵明叫自己家去了。
赵明二十二了,还没工作,出来进去的玩儿。传说他爸在办理提前退休,叫儿子顶替他干锅炉工。
“赵明,大妈今天找你,你必须得和我说实话。”胡大妈很认真。
赵明笑笑,胡大妈是好人,他知道,点了头。胡大妈一提二丫头,他脸唰地红了。
“你们俩在搞对象是不是?”胡大妈说。
邻邻居居搞对象,一开始谁都不好意思,得双方家长知道了才好公开。赵明不想说,又有点儿紧张,一时哑巴了。
“赵明,要是你俩真搞对象,也没什么,我給你们做媒都行,可你得和大妈说实话。”
胡大妈诱敌深入后赵明点头承认了。
胡大妈愿意她判断错了,赵明一承认,她有点儿叹息。下边的话胡大妈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胡大妈说:“赵明,大妈跟你说实话,这事儿也就咱们俩说。我看二丫头像怀孕了,这事儿你俩知道不?”
天打五雷轰了,赵明腿都软了。这事儿都是绝对机密,谁也不敢说,说这个会被认为是流氓。男女在一起会怀孕,赵明知道的一星半点儿,也是男孩子在一起说粗话时听来的,具体的什么也不懂。他和二丫头那天下午不知道怎么着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赵明傻了。别的不说,传出去,他们俩就成流氓了,警察可能抓他们去坐牢。别的院的一个女孩上吊了,尸检时发行她怀孕了。赵明快哭了,说道:“大妈。…”
“你们真做那事儿是不?”胡大妈说。
赵明点头。
“距今多长时间了?”赵明听不懂。
胡大妈是想知道二丫头肚子里的孩子多久了,她又不知道怎么和这么个半大小子说。
“你们有关系多久了。”胡大妈说。
“三个月了。”
胡大妈算了算,孩子最多也不会超过三个月。胡大妈说:“这事儿你谁也别说,特别不要和二丫头说,二丫头要是知道了,她承受不了再出事儿,知道不?我給你们找双方的家长说说,叫你们俩抓紧结婚。听见了吗?”
“嗯。”赵明点头,哭了。走时到了门口又回身給胡大妈下了个跪。胡大妈说:“你这孩子,快起来。大妈会给你们办的。”
晚上做好了饭,一家人陆陆续续回来了。胡大妈的丈夫在处里干处长,是领导。两个女儿和儿子都回来了,有红烧肉,大家都高兴。丈夫倒了酒,喝酒吃肉,那感觉很兴奋。胡大妈问胡军:“杜小轩还没消息?”
弑父,对于派出所也不是小事儿,全局都动员了,车站、码头布了防,只是还没有杜小轩的消息。那年代,街上没监控,警察连枪都少,一般案子不带枪。跑个人,想抓住很难。
“不知道他是不是离开本市了,什么都不知道呢。戚姨怎么样?”胡军说。
戚桂兰家胡大妈今天没过去,也没看见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戚桂兰怕也不愿意见人。胡大妈本来想过去,上午街道开会,下午又找赵明说他和二丫头的事儿。
“一会儿我去看看她。”胡大妈说。
“妈,你说戚阿姨会不会知道杜小轩的下落?”胡军说。
“不会。”父亲胡炳男说。
胡大妈也觉得戚桂兰不会。“小戚不是糊涂人,她要知道小轩的下落,会叫他投案自首的。”
吃过饭,胡大妈到杜家去看看。冬天天黑得早,六点钟院里昏暗的路灯已经亮了。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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