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静波
蒲公英的小伞随风飘散,落到哪里,蒲公英的种子就在哪里生长。生命是偶然事件,人也一样。做谁的孩子,出生在哪里,哪里由得人做主。但人一旦出生,就有了许多的必然。其中一个必然,就是,那里,只能是那里,才是家乡。
义渡山下,沂溪河边,泗里河大桥东头,那个现在破败的摇摇欲坠的木屋,是我的家。往南进到南山鹿马仑,往北出到马迹塘,总长三四十里路,这一带就是我的家乡。南北的界限是我十三岁前用脚步划出的,那是我离开家乡前到过的最南边和最北边。太阳从屋后升起,落到河对面的山下,就是一天的光阴。就在这个地方,太阳一升一落中,生活着我的家人,我的亲朋,我的邻人。
十三岁那年夏天,一辆大卡车,载着床、箱笼、书桌等家私,带着我们全家五口离开泗里河。车开了,撕心裂肺,车外一个小伙伴追着车跑了好远,车厢里的我们眼泪双流。不知我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回来看我的翁妈嗲嗲,看我的伯伯叔叔婶婶嫷娘,看我的堂表兄弟姐妹,看我的所有亲爱的玩伴,看我的所有善良的邻人。我再也不能在这片天空下快乐的奔跑了,再也不能去田里插田割禾了,再也不能去山上打猪草摘菜了,再也不能去河里游泳捉鱼了。去常德,对于父母,可能是铺满鲜花阳光灿烂的康庄大道,但对于我,是生生地从地里连根拔起,只有痛。
之前我已经哭过几天了。走到哪里,看到什么,只要想到,我再也不属于这里,就哭。不敢让人看到,躲在桥底下,坐在那片石头铺就的斜坡上,看着静静流动的河水,无声地哭。这里是河水最深的地方,我曾一次次从这里跃入水中,游泳或者捉鱼。桥墩挡住了水,水迂回片刻就继续往前了。一年曾发大水,第三个桥墩阻住了一个竹排,一个个混黄的大浪越过竹排和人打在桥墩上,又被桥墩挡回,竹排卡住不断上下晃动。那撑竹排的人站不住,如果掉进河里,必死无疑。为了救竹排上的人,泗里河人试了很多办法,最后找到一根蛇一样粗的长索,几个壮实男人合力把他吊上了桥,那人上来就哭,就作揖。几个堂客已经准备好姜汤给那人灌下。这桥,这些可爱的乡亲我以后很难见到了,眼泪又扑漱扑漱往下掉。
我沿着山溪而上,不带菜篮也不带竹篓,不是去摘菜也不是打猪草,我要去告别。一路摸每棵树,看每根草。这是我打猪草进菜园的必经之路。再见了,这路上的蚂蚁,长身长腿的你们。再见了,草丛,你藏着的蛇曾经吓着我了,我宁愿被吓也不愿看不到你。进到菜园坐在土埂上,回忆着这里的春夏秋冬,曾经摘过的茶,摘过的辣椒、白菜、黄瓜、丝瓜、南瓜、豆角,吃着这里的蔬菜,我才长大。以后很难吃到这园子里的菜了,也不知我们走后,这园子谁来种菜谁来摘菜,也许,我们走后,这个园子就无人打理任其荒芜了。回过头,往上看,看到别人家的菜地,但看不到山顶,也看不到我家的红薯地。我曾在山顶处砍柴,在山梁上行走。在那里体验到一览众山小,一览众村近的风光,在那里看到了沂溪河更远的来路与去处,确切知道了什么叫山旮旯。红薯地,那片岩石包围着的黄土,春雨中贴红薯,秋风中挖红薯,劳动中我们多么快乐多少憧憬。那片土一年年长出了多少红薯。我不喜欢吃红薯,但没有红薯吃就得挨饿,那片土生长的不仅是红薯,也生长了我。
再见了,这山,这水,这桥。
车,驶过老湾塘,罗家湾,过了杨家村,牛蹄坳,进到蔡家洲,看到了那条走过无数遍的小路,那条小路通向我外公家。想着外公,又流眼泪。过了蔡家洲,景物越发生疏,我只去过一次马迹塘,严格地说,我已经离开家乡了。哭得也差不多了,坐在车厢里的三姐弟和爸爸开始聊天。“我一辈子都要说泗里河话”,不知是谁说,反正我们三姐弟都是这个想法。说泗里河话就是泗里河人,离开了泗里河,我们还是泗里河人。爸爸说:“你们以后说的是普通话,说泗里河话行不通的”。怎么可能不说泗里河话呢?泗里河话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话。曾经有个年轻人当兵回来,竟说普通话,全村人都觉得很好笑,我们也笑。不说泗里河话,还是泗里河人么?
到了常德西洞庭农场,我开头坚持说泗里河话,然而,别人听不懂。不愿意放弃家乡话,又很想念翁妈,很想念泗里河,西洞庭平整的田地无限延伸,既没山也没河,这哪里像个家呢?便经常一个人暗自垂泪,林黛玉一般,多愁善感。一个学期后,热情友好的同学和老师,及课程学习的趣味,才把我慢慢从郁郁寡欢中拯救出来。慢慢地常德话也讲得很熟,即使和家人也不再讲泗里河话。泗里河成了不可望更不可及的一角,沉入我的心底,轻易不能想不能碰,一想一碰,就会流眼泪。我在远离家乡的地方飘着,除了思念,我抓不住泗里河的任何东西。
一天,天气特别的晴朗,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明,我站在二楼的教室走廊上,竟然看到远处天边有一抹隐隐的黛青色,像低垂的云,也像是,山。我忙问旁边的同学,“你看那边是山吗?”“是呀,是山,我去过那里的。”哦,这里也能看到山啊,和泗里河一样的山,这里总算有一样东西是和泗里河一样的了,尽管隔得远些,总还是能看到。心竟然开始踏实起来,山在那里,我离家乡就不远。那以后的一段时间,我就经常做梦,梦见我从哪个分场过去就进了泗里河地界了,好满足,醒后还回味不已。那时候,经济困难,爸爸50多块钱,妈妈30多块钱的工资,维持生活已属不易,我从未奢望能买票坐车回泗里河,只能是在梦里回家乡了。
1983年寒假,我读常德师范的第二年,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回泗里河。学校每个月发十几元钱生活费,家里每月寄五元,回泗里河三块多钱车票钱我有。主要是,15岁多了,已经多次独自坐车回西洞庭,胆子也大了。一放假,我竟然没有告诉爸爸妈妈,自己买车票回泗里河了。梦萦魂牵的泗里河!
车一早从常德南站开出,下午到武潭。到了武潭车站,车站人说的武潭话不同于泗里河话,但已经差别不大了。心里就有点潮湿,眼神有点依依。我姨翁妈,翁妈的妹妹,就是这里的,武潭的地名很熟悉,已经离马迹塘很近了。那次和小伙伴走十几里路到马迹塘,在街上逛了很久,买了很多的荸荠吃。回泗里河时搭上了一辆大卡车,结果我站在卡车厢里摇摇晃晃,将吃进的荸荠全吐了,从此不再吃荸荠,对马迹塘也没有好印象。但车停在马迹塘车站时,我开始激动了,这里已经是家乡的起头了。车继续往前,公路弯弯绕绕,越过一个山坳,到蔡家洲,我站起来,盯着那条小路,那条无数次走过的可以到外公家小路,眼睛开始酸涩。车穿过牛蹄坳,杨家村,罗家湾老屋仍然静静地盘踞在山窝里。快了,快了,就到泗里河了!眼泪流出来,我不好意思去擦。车穿过泗里河街道,路边的一个又一个行走的人,那两个坐在台阶上的聊天的人,我都认得。这是谁家,那是谁家,我清清楚楚。我回家了,阔别了三年的家。车到桥头停驻,我已经稳稳地站在家乡的土地上,没有人认出我。我也没时间打招呼,我要快点见到翁妈。一进院子我就大声喊翁妈,她不知道我会回来。翁妈出来了,我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大哭。亲爱的翁妈,想得我好苦啊!这是我人生懂事以来第一次拥抱,我以前没有拥抱过任何人。
我又回到泗里河,泗里河从梦里走了出来。苦涩的拥堵了三年的思乡情奔涌而出,像是冲过堤坝的洪水,不再激荡,不再纠结,不再使劲拍打,温顺地缓缓地流淌,还有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次回家,治好了我几乎病态的思乡病。
以后,我走过好多的地方,见过很多美丽的山水,想着我的泗里河,我不会再暗自神伤,心里有的是甜甜的安稳。我的嗲嗲翁妈外公伯伯叔叔舅舅伯娘婶娘嫷娘舅妈兄弟姐妹邻居们在那里,我想回就可以回。
只是,一年年,外公嗲嗲翁妈满叔伯娘二嫷娘一个个相继离去,一年年,泗里河街上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旧房子除了我家的都拆了,路边的田地建满了房子,队屋没了,牛栏屋没了,那些大树也一棵棵不见了。泗里河不再是以前的模样。
但是,义渡山依旧巍峨静默,沂溪河水依然不息流淌,泗里河大桥仍然连接东西。泗里河永远是泗里河,我也就永远是一个有家乡的人。
2020.4.10。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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