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人

微信公众号:冷月佳人

1.

幼儿园开学第一天，临近路口堵得一锅粥。红绿灯像聋子的耳朵长在路边，自行车电动车上班的人流夹杂着拿行李送孩子的家长们川流不息，道路自由变换，李佳和老公送孩子却被困在车里卡在这人群中，左转右转都不是，只听“砰”的一声，有车亲到他们的车屁股了。

李佳抱着孩子跟在老公身后下车查看，跟对方对视一眼，这一眼足以让她顿感天旋地转。跟她对视的是老于，老于开车陪女儿送外孙也来入园。老于也有片刻错愕，接下来立马恢复神清气闲，仿佛事故过错方是李佳。老于挑衅似的站在那里，带着李佳所有难以启齿的过往。

李佳在记忆里早给给这段经历挖了坟掩埋好，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那时她18岁高考落榜，不忍心再读一年让地里刨食的父母为难，也不愿就此埋没呆在农村早早相亲嫁人，便赶着潮流跟着同乡到了省城打工。服务员，售货员，收银员，按摩师，灯红酒绿的城市早准备好了这些辛苦卑微的工作给这些青春朝气对未来充满憧憬又没有学历资本的女孩们来磨炼，给她们幻想，给她们现实，让她们挣扎。几经辗转李佳在一家足浴会所安定下来，这是正规的门店，做按摩师虽然辛苦，收入相对好点。老于是这里的常客，有时带着朋友，有时自己来。一来二去，漂亮朴实的李佳成了老于的指定技师。

老于有个女儿跟李佳一样大，这不影响他想包养李佳。李佳说不清这关心是来自父爱还是别有他图，她吃苦太久了，贪恋这一点温暖。她恨透了每天算计到分钱过日子的生活，老于跟他老婆办了一个早教机构，规模不小，他带着一点点有钱男人的成功和威望，他看上她似乎成了上天的垂怜，她来不及问为什么也顾不上道德的谴责，只想让他带自己尽快脱离眼前的窘迫。

李佳是最合格的小三，明确知道自己的定位。逢年过节她自动隐形，平日里她善解人意，随时恭候他的到来，做他小鸟依人的依附。老于对她也算不错，租了房子，衣服首饰，日常开销，只要不算过分，都一一满足。更深一步只剩下身体的交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对方不可能是交心的红颜知己，李佳不知道老于每天面对怎样的问题状况该怎么解决，老于也不愿李佳过多了解他生活的细节。

李佳知道这样的生活维持不了几年，老于在跟妻子办离婚，他还有别的女人，他并没有娶她的意思，这些都是她从他的只言片语里了解的，她并不多问。李佳也并没有想嫁给老于，从心底她还是希望自己有见得了光，被祝福的爱情。她暗暗努力通过自考拿到了一个名校的本科学历，又通过老于朋友的朋友的关系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老于开始觉得脸上有光，带着她出席各种聚会，她却铆足了劲儿跳槽再跳槽，终于让自己成为独立的存在。

老于离婚了，李佳从他松弛的表情和逗留的时间推断出来，老于不说李佳不问。她现在竭尽全力融入到新的环境，认识Jonny ,Mark,Alice,Sara这样的小白领，用心做好日常每一项工作，从战战兢兢到轻车熟路，乐于助人广结朋友，参加各种可有可无的聚会，她又跟着公司活动国内国外跑几趟，似乎一步步破茧成蝶，变成了阳光体面的都市白领。

出生率在降低，各种早教培训机构像雨后春笋，有视频曝光老于的培训机构里有老师暴力对待小孩，再加上有家长突击进入后厨曝光卫生问题。焦头烂额里，老于才认识到前妻的厉害。这段婚姻说不上谁对谁错，他的前妻已经迅速搭上某个教育部门领导开了新的培训机构，发展迅猛，大有取代老于这边的意思。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要强，一个女人的意志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老于只是想随意玩玩，轻松生活，他觉得在一起的日子里自己就是不愿被这种磁场吞噬才想离婚，现在只有愿赌服输的份了。

不到半年，资金流出现问题，被拖欠工资的老师们到网上曝光。李佳在电脑弹出的本地新闻里更清楚地了解到老于的现状。没几天，老于的早教机构便彻底垮了。

老于仍是不动声色的，只是行为暴露了他的虚弱。以前每次他来从不事先打招呼，到了就看电视，等她烧菜做饭洗碗甚至仍像以前一样给他按摩，陪他睡觉。现在他竟然会主动干家务了，会买菜做饭等她回来，他呆在这里的时间明显更长了。李佳很清楚，他现在的年龄资历，再想翻身很难了。他跟李佳说话都温柔了很多，只是在这明显失势的迁就里，李佳再觉不出成功男人的气场和魄力，相反，她觉得这是任何一个一事无成，颓废中年男人都不得不标配的好脾气。

以前求之不得的变成现在急于摆脱的。李佳很快认识了当时的男友，现在的老公刘博，关系要确定的时候她最后一次跟老于翻云覆雨，末了俩人大汗淋漓躺在床上，李佳用道别的语气说“谢谢你的照顾”。老于是个明白人，他看着李佳一步步的蜕变，也早预料到会有这天。挽留一个这样有野心的女孩在这样一段彼此都知深浅的关系里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和不自量力。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以后当你是女儿吧。李佳逃也似的搬离那里，两人从此再未相见。

刘博是名校毕业，父母高知，李佳太渴望这样的家庭匹配她后半生想要的体面安稳。她扔掉大部分的衣服行李，抛弃所有过往的圈子，花两个月的工资重新购置与现在的自己相称的衣物迎接新生活，她从未告诉刘博自己是自考本科，更不会讲老于的只言片语。

李佳结婚不久就怀孕了，偶尔听人说老于混得不好，又做了一些生意无一例外都赔了，去前妻那里一再求情被热嘲冷讽，后来低三下四跟着女儿讨生活，慢慢传闻越来越遥远，这些都跟李佳无关了。

今天是巧合，也是情理之中吧，她跟他女儿同岁，市里好的幼儿园数得过来就这几个。

交警来拍照，李佳主动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各自离开。他目送她的眼光，由不得她心里一紧。

2.

果不其然一天后电话就打来了，约在那时候他们常会去的一个咖啡馆。李佳一夜没睡想象了一万种可能的场景最后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赴约。她换上一条旧款的连衣裙，素颜甚至没有化一点淡妆，她只希望老于看到岁月也不曾饶过自己，不希望老于从中窥见任何她现在的信息。

这家咖啡馆几年前在李佳眼里是某种高档的存在，现在看起来设施陈旧，桌布上有可疑的印渍，服务员穿着不合体的衣服像提线的木偶，一切都成了没有内涵仅仅浮于表面的存在。老于就坐在那里，尽力保持着当年的派头，他刻意挺直的脊背暴露了他的虚弱。

深吸一口气，李佳坐到他对面，迎接他目光里所有的审视，片刻问他：“你还好吗？”

“你呢？”他迟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生活里并不都是如意，努力往上走吧!”

听了她的话，老于伸出手，试图去握她的手，显然他会错了意。

李佳赶紧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给到老于，说：“这是后续处理交通事故可能会有的麻烦，我先给你”。老于愣一下，换上混不吝的笑，似乎是很自然就伸手把钱接了。

老于明确了自己的角色定位后，明显放松了起来，顺势切入了主题，他问李佳：“真是巧啊，我外孙和你女儿是同班入园，听说你老公很不错，年轻有为还帅气，公婆也都是大学退休教师，果然结了婚就跨了一个阶级啊！”

他用这样的话提醒她的过往，李佳一时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或语言回复他。只能生硬地问：“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老于玩味地重复这句话，用似笑非笑地表情看着李佳，再次反问“你说呢？”

李佳看着对面坐的定时炸弹，换了语气问“你现在跟着女儿住吗？”

“没有，老了没用了，自己租房，偶尔帮着带带孩子。”

“前妻呢？”

“再婚了，嫁了当官的飞黄腾达，你们女人都在乎自己的声誉，我就是那狗皮膏药被人嫌了。”

李佳摸清楚情况，又半诚心半试探地问“我能帮什么吗？”

老于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她：“你很害怕你老公知道你的过往对吧？”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李佳抬头看着他，用目光抗争，在他的强硬注视下，她败下阵来，她转向别处，最终没有说话。

李佳又拿出两万放到老于手边，老于也没推让，直接收起来，说“看你现在也不想理我，我先走了，下次我找你可千万不要爽约啊！”说完起身走了，留下李佳坐在那里，表情木然，后背全是汗，该恨自己恨老于还是恨点什么发泄一下，但是又无从怨起。

3

李佳跟老公商量，孩子都在一个班上，大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刘博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拿出最大的让步让交通事故和解了。那天给老于的钱都是现金，没有手机转账，没留下任何把柄，只是不知道这表面的风平浪静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没多久幼儿园组织开学后第一次集体秋游，李佳硬着头皮在那里看着老于的女儿用满是歉意的笑容打招呼，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份热情，李佳试探着跟她聊家常，聊各自带孩子的情况，问双方父母能不能帮忙，对方一脸轻松地作答，应该是对她和老于的事情一无所知。李佳心里稍安稳一些。刚认识也不好再往细里打听，紧张半天总算维持住了表面的友谊。

4

又过了些日子仍没有动静，李佳渐渐把心放回肚子里。他说出去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他女儿会一样把他钉在耻辱柱上，况且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不会真的执意告诉刘博弄得她身败名裂，无非是想要点好处罢了，在承受范围以内她可以给他一些，毕竟相处的日子里他不算坏人，有恩于她。只是不知道这几年他经历了什么，人的心是最不可测的。不过幼儿园也就三年，三年后这个圈子再无瓜葛，就算他说什么，就当是个疯子而已。

李佳就这么反反复复胡思乱想安慰自己。偶尔公婆有事，她会心惊胆战去接孩子，她跟老于竟未再碰见过。老天也许要放过她了，李佳慢慢放松下来。直到一年后，手机上再次显示那个让她躲避不及的号码。想了想，李佳没有接。时间给了她胆量想用沉默抗衡一下。

第二天上班忙碌中座机响起，毫无预兆地里面是老于的声音，李佳又惊又怕，老于只是用平静地语气跟她说自己在爱雅医院的癌症病房。

思来想去，李佳决定去看他。这次的赴约似乎有了别的味道，李佳画了淡妆，换上合体的衣服，提了水果又犹豫了一下取了三万块钱。选在上午上班的时间去，病房里果然只有老于和护工。

老于看到她，又努力勉强挤出那洞悉一切又无所谓的笑，之前她觉得那是混不吝，现在又觉得虚张声势更多一些。老于塌卧在床上，像被什么抽走了精神气儿，宽松的病服里露出他瘦骨嶙峋的手，眼窝深陷，脸黑青。李佳突然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莫名想哭。命运为什么这样，对他，对她。

老于对李佳说：“我说过以后当你是我女儿的，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那天见你并不是想要挟什么，怕你心不安才收钱的，你可以放心了。”说完他继续努力地笑，李佳却再也忍不住哭了。

李佳没有也不想再去探究老于话里的虚实，这些都不重要了，那段过往终于彻底画上句号。

她有真的轻松吗？并没有。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颗尘埃，错过，努力过，挣扎过，坚持过，在风里飘飘荡荡，各种身不由己，万千姿态。如果可以，后面的人生里，李佳想竭尽全力去拥抱阳光，做个回忆温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