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宿

1

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练了会儿字，林冉便走出家门，到海边去遛弯儿。

林冉的房子离海边很近，出门不远，穿过马路，再顺着人行道翻过一个坡，就能看见大海了。

这个房子，林冉刚买了不到两年，三室两厅两卫，用了他的几乎全部积蓄。

海岸边，去年秋天被暴雨冲毁的石板和护栏，依旧残缺着，四周围上了简易隔离带。

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不时被大人吆喝着，以免靠近隔离带。

林冉不禁想起远在米国的一对儿外孙。上个周末，他们还视频通话，两个小家伙争相邀请外公去家里，和他们一起玩儿。

林冉又何尝不想去享受天伦之乐呢？然而他不能。

八年前刚刚退休时，他便在电话里与女儿小雨委婉地透露过自己的想法，想到米国去住上一段。小雨当时不置可否，只是说得和她妈商量商量。后来，便一直没有下文。

林冉理解女儿的苦衷，不想让她左右为难，只要女儿一家幸福美满，他自己的归宿又算得了什么呢？

2

沿着海边走了个来回，看看表，快八点半了，林冉便开始顺原路往回返。

林冉的心里，感觉最亏欠的人便是小雨。他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出当年，他和金一梅吵架时，小雨那张惊恐可怜的小脸儿。

尽管离婚后，金一梅取得了小雨的抚养权，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林冉去履行一个父亲的责任。他不仅按月分担小雨的抚养费，还利用自己在大学当老师的资源，不断为女儿请当地最好的辅导老师，直到把女儿培养成大学生、研究生，出国留学。

小雨很争气，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米国、找到了工作、获得了绿卡，并与一位经历差不多的华人小伙儿相识相爱、结婚成了家。小两口都很要强，经过几年辛苦打拼，家庭资产很快就以千万数。

林冉知道，如今的金一梅，虽然跟其现任丈夫共同生活在国内，但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同意女儿与自己一块儿生活。

于是，林冉便下定决心，把学校分给自己的一套老房子卖掉，买了现在的大房子，预备着女儿一家回来度假时好方便住。

“唉，人生没有十全十美，只要孩子好，一切就都顺其自然吧！”

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间，林冉已能望见自家门口。他踩着人行横道开始过马路。

右侧方向过来一辆大货车，轰鸣着射来两道强光，越来越近。林冉料想它不会给自己让路，便停下脚步等待它过去。

猛然间，只听得身后“砰”的一声，林冉感觉自己倒着飞了起来，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3

第二天。

林冉家的客厅，已变成主人的灵堂。

“肇事司机是个小伙儿，酒后驾驶，出了事就被拘留了。据他律师讲，他一直想出国，怕因这次事故留下案底受影响，想和我们私了，出价二百万。”

听着丈夫张健的叙述，林月默不作声，一双泪眼望着遗像里的哥哥。

照片上的林冉，是他年轻时的模样，英俊潇洒，正含笑看着自己的妹妹，似乎在说:“让小雨来定吧！”

读大学时的哥哥，才貌双全，追求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可后来偏偏娶了个南方商人家的闺女。结婚没几年，到底因性格不合离了婚。

“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林月哽咽着，禁不住又泪如雨下。

见此情景，军人出身的张健也鼻子发酸。他拍了拍爱人的肩膀，尽量平缓地说:“按照老规矩，应该就明天出殡。可小雨后天早上才能赶到，就先暂定大后天一早出殡吧，推迟两天。已委托乡下三叔家的小伟，尽快找人到祖坟地给看看，先确定下来位置，好随时做准备。”

林月听罢，抹了把眼泪，双手抓紧丈夫的胳膊，点了点头。

4

第四天。

林冉家卧室。

林月和张健陪着小雨和金一梅。

金一梅也是早上刚到，她事先计算了小雨的航班时间，特地选了一个航班，从南方直接飞过来，比女儿早到一个小时，在机场与女儿会合。

“我看还是这个样子好啦，老林人已经不在了，不如就做件好事，私了就私了吧！另外，老林的骨灰还是由我们带回南方吧，这样逢年过节祭祀起来也方便！”

听金一梅讲完，林月看了看小雨，小雨感觉到了，抬眼看了看姑姑，默默点点头。

此前，林月已经将哥哥家的钥匙交给了小雨，并特地说明，除了将客厅设为灵堂，屋内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儿，请小雨整理爸爸遗物时顺便查验，如有疑问，随时提出。

很快，小雨就告诉姑姑，房产证已经找到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林月和张健事前已商量好，哥哥的一切后事，都由小雨做主，他们半点儿都不掺和，只做服务保障工作。

尽管夫妻俩对金一梅并无好感，甚至是有些厌恶，但她毕竟是小雨的妈妈；而且，从其想带回哥哥骨灰这件事上看，也并非一无是处。

5

待小雨母女二人歇息片刻之后，按照预先安排，张健又带她们去殡仪馆，瞻仰了林冉的遗容。

出人意料的是，中午，林月夫妇陪小雨母女去饭店吃饭时，戏剧性的一幕上演了。

“是这个样子哈，我和小雨又商量一下，觉得他爸爸的骨灰还是就地安葬的好！那个俗话说，入土为安嘛！大老远的，就不要再折腾他啦！”

林月一脸惊愕，刚想说什么，张健坐在旁边，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怎么都好！怎么都好！你们来定吧！”

林月咽下一口气，冷冷地说:“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得把我哥埋到祖坟里！”

“好呀好呀！叶落归根嘛！这样子的话我们娘两个也放心啦呀！”

金一梅兴高采烈的样子，叫林月厌恶，同时，也有点儿莫名其妙。

不管那么多！反正就一个原则，你们不管我哥，那就我们来管！

6

第五天。

林家祖坟地。

这是林冉老家村子后面的一座小山包，松柏掩映，视野开阔。整个向阳坡上，几乎遍布着座座坟茔。

灵车来到的时候，小伟已经带人将一切准备就绪。

跟着灵车一起来送葬的，除了家人之外，只有林冉生前最要好的同事、朋友、学生，以及林氏亲属。

望着骨灰盒上的哥哥，林月欲哭无泪。短短几天时间，她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这几天当中，她不仅失去了挚爱的哥哥，也经历了有生以来从没有经历过的事，叫她由内而外，周身寒彻。

昨晚，回到家，张健告诉林月，上午在陪小雨母女去殡仪馆的路上，金一梅接到一个电话，应该是从她南方老家打过来的，因为双方讲的都是方言。

当了一辈子兵的张健，不仅走南闯北、五湖四海的方言都听得懂，而且还专门接受过手工侦收训练，听力极好。

张健听出来，对方是在答复金一梅此前的询问，说那里的墓地好一点的都要二、三十万，二十万以下根本买不到。

林月终于明白了一切。她知道，在本地，好一点儿的墓地价格，是十多万。

再看一眼哥哥，她感觉，哥哥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此刻变成了苦笑，仿佛在说:“到底又回来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