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的女孩

文/杨杨

夕阳的余晖隐入云层，大地一片静谧。树枝、屋顶披上了黑纱。星星好奇地撩开夜幕，眨巴着眼睛望向大地。屋外门前，我在妈妈身边跳来跳去，快乐地绕着圈。天渐渐黑了，妈妈正操持着家务，不知是不是忙碌令她突然抱怨：“孩子生下来有什么用呢！”语气里带着急躁。

我停下了脚步看着妈妈，那张亲爱的脸庞正极力掩饰着嫌弃，我感到非常不解：“那你为什么要生我呢？”我问妈妈，我喜欢问她，她是我一切知识的来源。

“你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妈妈的脸上布满了怒气。不解与害怕浮上心头：“妈妈为什么会因为这个问题而生气？我不能这么问吗？”没等我想明白，严厉的声音像一块石头掷过来，砸在我脸上：“知不知道，小孩子不可以这样对大人说话！还不认错，看我怎么惩罚你！”妈妈咆哮起来：“不认错就别进家门了！”说完她进屋一把关了房门，反锁起来。

眼看着最后一缕灯光随着门缝消失，我被留在了黑漆漆的屋外。惊恐排山倒海般涌来，令我瞬间失控，顾不上想明白自己为什么错了，强烈的恐惧与被抛弃的感觉紧紧抓住了我，我哇哇大哭着：“妈妈我错了！我错了！”房门打开了，探出母亲完胜的神态。

内屋橘色的灯光如同妈妈温暖的怀抱，抚平了我一切的惊惧。我再也不想追问妈妈为什么了，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就够了。那扇门仿佛充满了魔力，门里门外就是两个世界，一个世界里有妈妈，另一个只有漆黑一片，从此我想追问的勇气也被关在了那扇门外。

转眼间到了小学四年级。暑假前夕，乡里举行数学口算竞赛，学校指派我和一个高年级的学姐去乡中心小学参加这次比赛。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中午放学回家，我兴冲冲地从橱里翻出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穿上。看到我穿着裙子在镜子前晃来晃去，妈妈非常不悦：“天气这么热，这件衣服料子不透气，不合适！”“我就是要穿！” 淡紫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好不容易有一个我看为重要的场合可以穿连衣裙，我可不想放弃。

“我警告你，刚才我突然心跳得厉害，每次这样都是shen提醒我有危险发生，你最好听话，不要穿这件连衣裙去。”妈妈神情严肃，不容质疑。听到妈妈的警告，一丝慌乱闪过我的心头，可是对美丽的渴望令我心一横，决定不加理睬，推着自行车便出门了。

乡中心小学离家半小时车程，烈日当空，真是热啊！骑在路上，阳光火辣辣的。江南水乡多小桥，过了第一座桥，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我扭头看了一下，原来是一起参加竞赛的学姐，她正在加速骑到我身边。可就在我扭头的刹那间，整个世界在眼前改变了，四周的景物开始模糊不清，一切变得不真实，我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身体飘渺、没有分量。

途中遇见了一个同学，跟她打了招呼，我记得看到了同学的表情，但不记得周围还有什么，迷迷糊糊中，继续骑着车往目的地赶去。在快要到乡政府所在地时，途经一座比较高的桥，上桥时我忽然感觉浑身无力，麻木、瘫痪，手握不紧车把，脚也蹬不动踏板，也不知道该怎么从自行车上下来。“砰”的一声，在路人的惊呼声中，我连人带车摔倒在桥上。这重重的一摔“吓醒”了我，我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好像飘在远方，看到学姐额头的汗珠和焦虑的眼神，但我没有痛感，浑身失去感觉，像被罩在一个壳里，与外界分离了。

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我想起来桥旁边是菜市场，外婆的服装店就在市场里。我得赶紧去外婆那里歇下来，不能再往前走了，靠着残存的意识，我请求学姐帮忙请假，然后努力推着自行车来到外婆那里。外婆看到我，吓了一跳，我的右边脸摔的血迹模糊。“一定是我没听妈妈的话！”惊恐笼罩着我，意识还飘荡着，我无暇和外婆打招呼，一下子跪倒在床边哭泣认错：“主啊！我错了，我没有听妈妈的话，穿了这件连衣裙，我错了，求你让我睡一觉能够恢复正常。”

一觉醒来后，我重新回到了人间——这件事使我笃定相信：妈妈的预感是圣灵的感动，是不能违背的，我必须要遵守。回到家，我扔掉了心爱的连衣裙——在我眼里，它已成为叛逆、犯罪、惩罚的象征。似乎扔了它，我就安全了。

妈妈的心跳“预警”伴随着我走过童年，走过青春期，步入婚姻。我们小心翼翼地守候着上帝的每一个“指示”，揣测着他的每一个“心意”。直到妈妈老年被诊断为高血压伴心动过速，医生开了降血压和缓解心率的药，服用一段时间后，妈妈略带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再也不心慌了——原来她的“感动”是心脏问题。可听到妈妈这番话时，我已在她的指示下完成了大部分人生目标，比如更换教会，选择另一半……

如此的成长环境，形塑了我极度依赖权威的意见，放弃自己的思考，把决定权交在别人手里，一次次否定自己的人格特质。似乎只有在别人严格的框架里，我才有安全感，才不会再经历严厉的惩治；而且，每一件事只有妈妈高兴才有意义，我的感受和需要并不重要，甚至是错误的；为了符合那个看不见的框架规条，我常常生活在自责和认罪中。在我内心深处，当年那个扬起小脸问妈妈“为什么”的小女孩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我通过一次次否认她的感受、疑问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然而，越是害怕、逃避惩罚，出现在生活中的条条框框却越来越多。而内心那个小女孩不断地问着那句可怕的“为什么”，以致于把我辛辛苦苦拼凑起来的生活撕裂。我囚禁她的同时，也把自己囚禁在了笼子里，看似完美的生活其实是一件破烂不堪的衣服，我的状态岌岌可危。

那个勇敢的女孩曾经是那么天真无邪，充满活力，而我从未给她机会独立成长，我阻止她想说出的每一个“不”字，我禁止她走路蹦蹦跳跳，我强迫她放弃喜爱的事物……就像小时候妈妈对待我的方式。

“对不起！我的女孩！”在破碎痛苦中，是上di让我看到了自己搭的牢笼，我无力的手还在举起沉重的枷锁，却被他的手握住了。我看到带刺的锁链刺伤他的掌心，他血迹斑斑，可他没有松手，他砸开牢笼，他的皮肤被撕开一道道口子。“成了！”他说，我看到他饱含疼爱的眼神。

泪水长流。“我的女孩，从今往后我将放开束缚你的双手，我把你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你可以尽情地笑、尽情地跳，大胆地质疑，勇敢地尝试！在这条成长的路上，我将一直陪伴着你，因为你是他的神奇小孩！在他里边，你已经得着完全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