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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了别字的焦虑

念了别字的焦虑

作者: 行吟斯基 | 来源:发表于2018-05-06 16:57 被阅读2618次
    念了别字的焦虑

    北大校长念了个错别字,大家热闹起来,把北大炒得更红了。有趣——咱们中国有一半以上的人,是靠念叨“北大清华”这四个字活着的。

    念了别字的焦虑

    刘亮程写他们黄沙湾的事情,有几句居然也写到北大,让我这个老靠“北大”给自己提神的人格外惊喜。刘亮程的大意是,当北大的学生们在敞亮高贵的学术殿堂上接受高等教育时,我站在黄沙梁一家土房子屋顶上,看着被太阳晒旧的墙,我也受到了我该受的教育。

    读完这话,我的北大情结就结束了——世界上还有南大,西大,东大,还有我们阿克塞也不算小,可以简称“阿大”。再一看,原来我吃饭的这个碗,也不比太平洋小——碗里边每天都装了些啥,哪儿来的,你真搞清楚了吗?一九六零,咱们看不起这个手里的碗,只看得起革命理想,结果可不光是哈里曼没有长高个子,而是,至少好几百万人包括我家亲人好几个,将近六十年前,就永远没了长个子的机会。这么看,世界处处为大。都说重视细节,乃是因为,细节就是伟大的。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伟大的。只要你盯住这个伟大,北大不北大,都行。十一二岁的爱迪生在火车站自己办报纸的时候,高尔基在作坊里边跟伙计们一起念书取乐的时候,卢梭在贵族庄园里自个儿学习作曲的时候,富兰克林在哥哥的印刷所里琢磨苏格拉底辩解术的时候,法拉第在书店里边干活星期天去参加伦敦读书会的时候,虎克列文在市政厅的门房里下班自己磨玻璃镜的时候,少年歌德跟住在家里的法国侵略军军官一起欣赏绘画的时候,孔子跟吹拉弹唱的丧事班子瞎混自个儿琢磨礼仪的时候,五岁苏轼跟母亲说《庄子》应该是自己想写的一部书的时候,牛顿让苹果砸了胡思乱想的时候,北大在哪里?北大那会儿连个精子都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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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一想,上天水师专的我,就不再念叨北大了,什么北大,西大,东大,南大,去他的,我已经“四大皆空”了。我只是仔细琢磨我的实习第一课课文《澜沧江边的蝴蝶会》了。就这样,几十年了,我还是个中学语文老师,并且听说北大校长这几天读了错别字,跟哈里曼一样没出息——时时偷懒,不翻字典,自认为学问不在于几个正确的普通话发音,古代还有通假字呢,念错了,意思还是知道的。

    校长还道歉了,多么好。这就比很多领导干部强。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弟弟他们班的政治课让校长带。校长原来是商业局长,单是老了些,就让弄到学校了。他官瘾没过舒服,就想在课堂上过足讲话瘾。在他惯有的长篇大论之前,先在黑板上写:“党中央最近胜利光荣的招开了第九次代表大会。”弟弟班上也有好学生,一个红小兵干部就站起来,说,老师,你把召开大会的“召”写错了。校长跳起来,很激动,很活跃,很有兴致地振振有词:“召开大会,召,怎么能没有提手旁呢?你们看——”他站定挺立在讲台上,一手叉腰,一手挥动,说:“看,咱们的人民领袖大手一挥,伟大的会议就招开了!没有提手旁,怎么召开?”弟弟说他们当时很佩服校长,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多么伟大的校长啊!

    还有一回,我跟几个师专的兄弟睡中午觉,进来了学校团委书记查铺,我们个个睡眼朦胧,就连身子也没抬一下。书记很不高兴,第二天全校团员大会,他英武地站讲台上,批评:“我们的大学生毫无礼貌。有些同学,老师到他宿舍,他居然不肖一顾!”会场轰然,主要是我们“中文科”这边的声音:“不屑一顾”啊,我的好书记。厕所里,两个同学碰上了,就说:你怎么不理我?你这个不肖一顾的家伙!下课间,也调侃快活:都好好做操,不要不肖一顾。哎,想起这些青春的欢乐,都拜团委书记一个错别字之赐呢。

    现在看来这一代青年很没有传统文化的教养了,校长念个白字,不佩服他也就算了,不同情他也行,不接受道歉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揪住个“鸿鹄”的毛不放,是不是太不温良恭俭让了?由此看,《弟子规》要狠狠教,要像钱文忠教授那样一天到晚唠叨才行。

    何况,谁不念个错别字?一九七九年,江青奶奶刚坐监狱不久,我们一帮子在天水师专念书,我们最佩服的一个学兄在天水地区人民医院,找两个上海支边老大夫看病,嗓音响亮地说自己得了“胃饴糖”。我跟上海知识分子都没听懂。切磋,商讨,追问,询病情,最后让学兄写出来,原来是“胃溃疡”三个生难字。两个上海老知识人乐得脸上开花,开心极了。也许,这是文革以来他们在西北唯一能够得到的乐子。

    都怪汉语,这几个字也太难了一点儿。

    学兄爱犟,我们说“契诃夫”,他就强调:哎哎哎,该念“邱克夫”。一个姓马同学查字典给他看,契,怎么念;诃,怎么念。我在他们的争执中,牢牢记住了“契诃夫”,所以现在也还认真读《海鸥》和《三姐妹》的剧本。后来偷偷发现,我的学兄,也在偷偷儿查字典,念念有辞。他也在焦虑啊——不能再犯“胃饴糖”的毛病让别人咧嘴开心了。

    不过又想,北大校长虽然是理工男,念了错字还是有些让我幸灾乐祸——谁叫你官那么大,又一向擅自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又一向说自己正确光荣,又一向谈论百年大计唯在教育,又执掌中国教育中学校里边的领头羊北大……

    我自己呢,先是说到作家杨朔,读成了“杨塑”,后来上了阿克塞县中学的讲台,查字典,就记住了——“朔”,意思还是“初一日”。封建朝廷正统,就叫“正朔”。意思还是“北方”,有个边塞诗词意象——朔风。哎,没治了,你是个教师了,不能不时时怀疑自己,质疑自己了。查字典,也就成了乐趣:我查了,念准了,学生没查,念不出来,嗯,师道尊严由此确立。

    前两年被邀去当汉字听写大赛评委,一个娃娃念准了字,我臆想不当如此,就没算分,那个娃娃被淘汰掉了。回来查了字典,难过害臊了十七八天。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害臊。焦虑。焦虑。怎么办?质疑自己!多查字典。

    还有一次大赛,事先我也不知道考题,主办方认为霍老师无所不能,就没管这个事。上了赛场,我对那些简单的字头头是道随口评说一番,能得不行。两个高手少年PK,结果有个字儿他们都念不上。顺便说,汉字听写比赛搞多了,就开始开掘生僻,以致我今天还是记不住那个字——死掉的东西,谁天天去掘墓啊。主持人把问题抛给我。我根本念不上。查字典?来不及了。就结巴一下,然后说,老老实实说:“我不知道!”

    这就发现,汉字那么多,几万个,我认识的是少数,又因为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急于做,不可能一天到晚查字典。虽然高考试卷上见了考查生字词读音的题,我还是害怕。但除了查字典,还是查字典。如果查不到了呢?好办。就说:“我不知道!”高中少年多好啊,你说“我不知道!”他们并不笑话你。你明明念错了,他们纠正你,你认可,也不笑话你。人家不笑话,我自己笑话自己。正如全世界都夸咱们中国奇迹,咱们还是要像鲁迅一样盯着自己“皮袍下面那个̒小 ̕ 字儿”,多多质疑、笑话自己才是——能够自我解嘲,能够自我焦虑,人才能进步。就像我,查字典,才当得来语文老师。

    还有,我可能还是会有念错的时候,念不上的时候,那就老老实实:我不知道。

    我想起来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在教室窗外偷看娃娃上课。老师提出一个问题,全班同学全都高高举起手,小小胳臂如白杨树林,洋溢着赤子的热情——我知道,我要来回答!想想高中课堂真悲哀:你提出问题,全班低头,躲避你的期待眼神。我就想,完了,小学课堂人人举手,初中课堂一半儿举手,高中课堂了,少年们经历多了,心里一定嘀咕:再举手,也还不是你老师最后说了算?你的观摩课需要“高潮”,才让我发言说一套吧?总是你们振振有词,总是你们“招开大会”,“招开小会”,说永远正确的话。现在,咱不说了,行了吧?

    那时候,我在窗外,看见,一个小胖男孩脸儿红红,手举得最高,快要上桌子了。老师笑了,就点他上台回答。他站在讲台上,紧张得脸儿通红,憋了半天,他挤出一句话:“老师,我……我……,我不知道!”

    我当时就笑话那个娃娃了——瞎逞能,不知道还举手。后来读柏拉图在《申辩篇》里写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的教学实录。苏格拉底说:我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我不知道!

    那个娃娃,他原来是个苏格拉底嘛。他比今天很多很多中国爱国者都强,这些人们,都以为借着国家世界第二的鸡滴屁,自己不但无所不知,而且可以无所不能。

    就又想,能够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就是自我质疑的精神。

    什么是质疑?那就是能够时时发现自己不行,就困惑,就为自己的无知“焦虑”,就质疑自己,就查字典,就去探寻,就迈过了错别字的坎儿,就避免了继续犯五八六零六六那样的错,就清醒了,认识自我了,像站在德尔菲神庙门前的苏格拉底。

    念了别字的焦虑

    北大校长林建华先生念了错别字,马上公开道歉,好。可见他是焦虑的,能够自我坦白的。但是,他说,他的“真正意思”是:“焦虑与质疑并不能创造价值,反而会阻碍我们迈向未来的脚步。能够让我们走向未来的,是坚定的信心、直面现实的勇气和直面未来的行动。”他怎么能够否认自己焦虑呢?他怎么立刻就这样使用惯用的辩证法“坏事变好事”呢?他怎么能否认“质疑”的价值呢? “直面未来的勇气”,不就是敢于让有毛病的自己接受挑战么?这不是质疑又是啥?你这么个逻辑水平,就不是鸿鹄了,简直自甘当“孤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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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想看,如果人家不质疑,你会道歉吗,校长?如果你不再质疑自己,还会像哈里曼大叔一样念错别字啊。即便别人不质疑,咱自己不臊得慌么?当然,如果你是“酒泉市肃州区北大街小学”(简称“北大”)校长,也许就没啥,官还小嘛,足可以不焦虑,一辈子也可以不质疑自己,也不用回回道歉。可谁叫你是北京大学校长呢?那么求真较真认真的一个位置,咋办?

    还有,校长同志,你引用时念了错别字那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恰是一句中国历史上人的觉醒的头号质疑啊。这个质疑,是人的价值的觉醒,你要问他值几块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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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告诉你,我们肃州区的“北大”校长,冬天见了一面,他诚恳地跟我说:我想都没想过我会有高血脂,霍老师,人可不能轻信自己的身体。人要常常质疑自己才行。

    胡锡进先生执掌的《环球时报》打抱不平了,说:北大校长为念错字的道歉,要多深刻才行?

    胡先生,叫我说,这个道歉要多深刻呢?嗯,该多深刻就多深刻,必须深刻,一直深刻。这个深刻就是:我们必须永远为一件事焦虑,质疑自己——我不知道!

    念了别字的焦虑

    鸿鹄都飞走了

    不在乎你们怎么称呼它

    一个字儿不会飞

    等待你正确的一笔一画

    等着你念准它的名字

    像认真吟诵一朵花

    然后领着你

    去拜访每一座鸟巢和沙子

    去认识无数个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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