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遠星 | 来源:发表于2017-09-06 22:06 被阅读0次

    藕十岁了,可以下码桥洗藕了。

    藕不会写藕字,嫌笔画太多。她在本子上写的是呕吐的呕。妈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能上好学。藕心里就怪爹了,怪爹起了个藕的名字。爹说什么名都比不上藕字,要不是藕,家里也拿不出钱供你上学。藕自知理亏就不说了,只是心里还是闷闷的。

    藕虽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她喜欢藕——长在黑泥下的藕。天凉了,挖藕的季节也就到了。藕从记事起就与藕相识了,爹在塘里挖藕,妈在水边洗藕,她就在岸上吃藕。嫩藕吃起来甜甜的、脆脆的,咬一口就有一句“蹦”的声音,藕吃着吃着就笑了。嫩藕的丝少,老藕的丝就扯不完了。藕不吃嫩藕的时候就用指甲抠老藕,扣得一手的白藕丝。

    藕喜欢藕,自从爹下塘挖藕,藕的碗里就没断过藕,藕片、藕条、藕汤、藕块,样样都离不了藕。除了老得咬不动的藕带,藕能吃的部位都被妈放进盘子里了。藕带从不扔,妈收起来倒进猪食里给猪吃。可这并不是藕喜欢藕的原因。要是有人问是不是因为有了藕,她才能上得了学,藕是不理睬的,歪着头气鼓鼓地走过去。把藕问伤到了,藕走过去又回头,大喊,不是,是爹的钱让我上得了学的!

    藕最难过别人拿藕说她,她心想自己到底干着藕什么事了,老有人拿藕与她为敌。连爹也是,摸着她的头,藕啊藕,藕哎。爹看着地上的藕,又看着凳子上的藕,再饱饱地打了个饱嗝,呃——打得老响,藕不由联想到以前吃嫩藕的声音——“蹦”——好像也有这么响。藕觉得爹不喜欢凳子上的藕了,爹喜欢地上的藕多些,眼里常泛着水。藕一路小跑跑到妈的身边告状,隔着衣服贴在妈鼓起的肚皮上,哭着哭着,又不哭了。

    妈说藕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爹喜欢藕都不知道怎么喜欢才好了。藕说妈骗人。妈说骗你干嘛,你爹明天就要带你去洗藕了。

    藕第二天套上袖管戴上草帽上水边洗藕,藕一节一节的,藕的手抓不住握不紧,用两只手才勉强拿紧。藕就用塑料盆装水,从盆里蘸水洗藕。洗藕的工具是干稻草,爹下塘前搓了道细细的草绳,扭了几下就扎成了个稻草团子。

    藕洗得很慢,是洗不动,也是藕难洗。入了秋的藕上面结了层红褐色的泥锈,怎么用力都洗不干净。藕回忆妈洗藕,妈三下两下就洗好了一节,洗得藕像是换了一副皮肉,白白净净的。藕再看看自己洗的,都要哭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一哭爹就要叫她回去了。

    藕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一回去妈就要心疼爹了,藕猜想妈一定会从床上下来套上胶鞋来洗藕。妈不能洗藕,她弯不下腰了,妈的肚子像是塞了个圆簸箕,小山丘似的。藕知道妈要生弟弟了。

    藕知道妈肚子里一定是弟弟,看妈的大肚子就知道。藕听妈说过,怀她的时候一点也不累,八个月了照样洗藕。但这回妈动不动就喊累,还不到六个月,妈显得怀比八个月的还大,妈说男娃就是娇气,在肚子里就开始折腾起人。藕问折腾是什么意思。妈说是调皮。藕就问怀她的时候她有没有调皮。妈说你生下来就藕带那么点大,不折腾人。藕又问弟弟生下来是不是叫藕。妈说男孩子哪能叫那名,要仔仔细细起个大名。

    藕怀疑自己不是妈生的。藕问自己是打哪来的。妈说是藕变的。藕就说难怪爹给起了个藕的名。满腹的委屈把眼泪都逼出来了,藕一气就将手头的作业本掀下地。地上湿湿的,刚放过一堆的藕。作业本上是老师刚教的藕字。

    老师问藕为什么没完成作业。藕说不会写,她写着写着眼就花了,就看不清本子上什么字了。

    藕被老师叫回家,老师说什么时候会写藕了就什么时候回来。藕就不想回去了。爹问为什么不读书了。藕说读不进去,看见字就眼疼头疼浑身疼。爹就说是鞭子疼还是眼疼头疼。藕说爹你别打我,我回家洗藕。

    藕觉得爹妈和她就是藕。她是嫩藕,妈是半老半嫩的藕,爹则是老藕和藕带。爹的臂膀晒得黑红黑红,爹的臂膀就是一节满了泥锈的藕。那天爹挥起拳头要打她时,藕想自己会不会被爹打死。藕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对爹说,打吧打吧,反正有挖不完的藕,我还算什么?我不过是没人要的藕罢了。

    妈说,藕,你说的那话伤爹了,还不去给爹说点好话。爹坐在长凳上抽烟,烟雾一吞一吐的,爹像尊神像端坐在云间。爹,藕叫。爹没应。爹,藕扯住爹的手,爹当真不要藕了吗?爹笑了,旋即又板起脸来,真不愿意念了?不愿念了,藕说。那就回来洗藕吧,爹边说边握住藕的手。

    太阳开始烈了,藕的背上湿了,额头也湿了。稻草团子都洗散了。

    “藕,热不热?”荷叶深处的声音问。

    “还好。”藕用袖子揩了揩额头,“爹,稻草团子都散了。”

    “别急,爹再挖几根就来给你重扎一个。”

    “爹热不热?”藕觉得背上开始有点烫人了。

    “爹不热,”荷叶深处的声音息了,突然从荷叶中间扔出几个莲蓬来,“藕捡着几个了?”

    “五个,”藕站起来,来了一阵风,背上有点凉,“哎呀,爹,藕漂走了!”

    “你别拿去划,小心栽进塘里。”爹的声音又息了。

    藕看了看自己洗的藕,有点难为情了,洗得东一根西一根,洗得这边白那边黄,像穿着破破烂烂衣裳的小胖孩的肥嘟嘟的小手小脚。藕的心登时静了下来,她蹲下身来,手在洗过了的藕身上一来一回的摸着。要是妈肚子里的弟弟的手就好了,藕想,又把心思换了过来,不对不对,应该是妈肚子里的弟弟的手是这样就好了。藕都被自己搞乱了。她两手抓起那段藕,把袖管扯下来,套在那段藕的身上。藕将那段藕搂在怀里,发觉搂的姿势不对,改成抱在怀里,身体左倾一下右倾一下,时而低下去时而升起来,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说些听不清的话。藕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她知道怀里的藕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藕学着大人将手伸进怀中藕的下身。咦,怎么变没了?藕嘀咕着。

    爹这时起来了。爹说藕怎么才洗了这么点藕。爹的头上洒满了汗珠子。藕赶紧递上手巾,又递上水。

    藕说,爹,下回我一定洗得比这次好。

    爹说,嗯。

    藕说,爹,你看,这段藕可像极了妈肚子里的弟弟。

    爹说,嗯。

    晚上,藕睡在小竹床上,听到妈对爹嘀咕,这样子你可多累啊,又要挖又要洗的,要是藕能再大一点就好了。爹说藕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不少。妈说,这肚子可累人得紧,乏人得很。爹说,这回该是个男娃了。

    藕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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