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寂寞

       在谈寂寞之前，我想先讲个故事。在我看来，寂寞几乎是可以和失意和孤独划等号的，所以下面的叙述我以为并没有跑题。
       “疯狂英语”疯狂的时候，我有幸听过它的创始人李阳的几场报告。几乎每一场，李阳都要大谈他当年的糗事，什么读大学期间九门功课不及格啦、什么英语补考好多次啦云云。
        当时我想，这李阳真够坦诚的，换作是我，我可真不敢承认当年的失败呢。后来网络发达了，看俞敏洪演讲视频、看马云演讲视频、看很多成功人士的演讲视频，发现他们都会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当年种种算不得光彩却又不伤大雅的故事。于是，我便十分坦然地面对了自己的寂寂无名，对未来也有了几分期许。我用这些大咖的话告诉自己说：我只是暂时没有成功而已。然而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了，却发现离成功好像还远得很。
       我绝不是个成功人士，因为我并没有成为青年励志的榜样，也没有为家人挣得万贯家私，也没有像高级官员那样造福一方水土，也没有写出过流芳百世的文章，因此看来死后也不可能名垂青史了。即使在我这个小小的单位，估计被载入校史的可能性也比较小，顶多留下“某年月日，本校教师有：某某某某”和我这位“某某”的记载。那么，我算一个失败者吗？好像也不算。因为我好歹还在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贡献光和热，好歹还在大城市里勉强站稳了脚跟。但由于像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只能算是芸芸众生之一员，虽不算是失败者，但算不得意者则是肯定的了，说得婉转一点，就是寂寞者。
       于是我想，大庭广众之下自揭其短也许是需要一定的资格的，所以没有成名成家成富成贵之前，还是不要在众人面前自曝家丑了吧。我读过很多被称为“心灵鸡汤”的东西，教我们享受孤独、享受寂寞、处事淡然、笑看落花、与世无争、菩萨低眉……但是我却发现这些“鸡汤”的烹制者们往往非常不甘寂寞，常常金刚怒目，便觉得好生奇怪。直到听王健林谈“不妨定个小目标，先赚它一个亿”之后才发现，原来晋惠帝质问穷人“何不食肉糜”的话倒也并不荒唐。因为这类大牛人骑在“驴上”，当然“不知马下苦”，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所以本文是专门献给想建功立业的才子们的——寂寞对有才华又有野心者的成名是大有好处的。
       比如李白，他的名字在唐代已经响彻寰宇，估计在文学史的长河里也会永远是最响亮的一个。表面看，他的名声得益于他的才华，要我说，更得益于寂寞。我们知道，所有人都不是全才，李白显然也不是。虽然他自认为有济世安邦之才，但事实证明他并没有——他一辈子也不曾学会怎样与贵人相处，怎么能得到“济世安邦”的机会呢？他想要的得不到，所以他很寂寞；他不想要的偏偏无处不在，所以他感到曲高和寡，也很寂寞。而他正好拥有天赋诗才，于是他的牢骚发得就比全天下人发的好，让同样寂寞的人大呼痛快，让不那么寂寞的人觉得酣畅，于是他就成名了。我们后来人，从李白的诗里读到了真性情，也找到了共鸣点，于是我们仍然承认他才高八斗，仰慕他名垂史册。杜甫曾写诗自嘲“文章憎命达，官应老病休”，抒发的其实也是在寂寞中的牢骚——他太想做大官了，皇上老儿却不给他机会。
       我们还知道，李白曾经是得意过一阵子的，被玄宗皇帝钦点为供奉翰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你看他狂的！当御用文人期间，他其实也是才尽其用——写诗谄媚权贵，效果好极了，皇帝、御妹、贵妃都喜欢。哪怕稍微成熟一点点，他都会飞黄腾达起来，不至于很寂寞的。然而他偏偏两天饱饭一吃就觉得不自在了——感觉这么取悦下去，跟优伶、太监之流不同样是权贵的玩物么？于是他像个青春期的孩子一样，变得叛逆、变得桀骜不驯起来，于是便被“赐金放还”了，于是便寂寞得蛋疼了，靠诗与酒排遣心中三千丈的“愁”也就是寂寞、失意了，于是成就了中国诗歌史上最最辉煌最最豪迈最最牛逼的名声。试想一下，假如李白用诗歌文章哄得皇上高兴了，也哄得自己高兴了，身边整天簇拥着一帮讨好卖乖的人，那他的所谓诗文与惹人作呕的垃圾又有什么区别呢？那样的文章不要说“万口传”了，连“见光死”怕都来不及。所以，寂寞，确乎帮了李白的大忙，直接帮他写出了鬼斧神工的诗，间接帮助他举了万世不灭的名。
       杜甫在寂寞中抱怨“文章憎命达”，真是目光短浅到极致，因为他没有看到一千多年来绵绵不绝的追星的粉丝群，如果看到了，他也许会得意地吟出“文章喜命乖，扬名何快哉”吧。
       这种李杜式的寂寞，表面看固然是误解和排挤导致，深层看则是由自我期许与自我实现之间的巨大落差造成。当我们感到寂寞时，我们应感到窃喜，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在自己的心中尚是个有才华的人，意味着我们尚在追求自我实现的路上。如果我们能清楚地认识到我们的才华所能适应的领域，并且在这个领域里拓展，那么，我们就不会感到这种寂寞。比如，如果李白认识到他的才华仅仅在于写诗和舞剑，专心致力于文学和剑术，根本不想把自己“货与帝王家”，那么他的寂寞又从何而来呢？但是，如果没有野心与才华的巨大反差，或者说没有心中那旷古绝今的巨大寂寞，李白又怎能成为李白呢？所以，寂寞对那些才非所求的人来说或许更加拥有成就大名的作用，我们要对此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如果发现你的才华与你的追求相对一致乃至相当吻合，那么恭喜你，你可以摆脱李白、杜甫式的寂寞了，但是，你得面对另一种寂寞才能最终得遂心愿——为了自我实现而抛却各种享乐的寂寞，也就是时下倡导的吃苦耐劳、默默耕耘、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世间的诱惑何其多也，肉体和精神的享乐看似如此必不可少，抗拒起来何其难也！但我们必须学会与这样的寂寞为友，才能使我们的才华真正帮助我们实现既定的人生目标。与朋友一起喝喝酒、唱唱卡拉OK、打打牌、玩玩游戏……多么惬意，又多么符合人性！我们为什么要自找寂寞呢？即使李白，不也宣传“行乐须及春”吗？但是且慢，别忘了李白在另一首诗里还为行乐提出一个条件呢，这就是“人生得意”。是的，我的意思是，只有拥有了自我实现的巅峰体验的人，才有资格高唱“人生得意须尽欢”一类的祝酒词，才有资格吟出“古来圣贤皆寂寞”一类的诗句。
       因此，如同失败可以成为成功者炫耀的资本一样，寂寞，也只有到了你成就大名之后，才值得回味。也因此，我对寂寞的看法是，寂寞是个奢侈品，只有有才华又有野心的人才配消费它。倡导与世无争、处事淡然的家伙们，不是阿Q之辈，就是赵太爷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