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曾经有段时间迷上了用精简的词语去形容概括某些事物,这里的精简并非词典上那个意思:“留下必要的,去掉不需要的”;而是精妙简约。
精妙的词语使人心生向往,简略的描述则给予更多的想象空间。
这是一个词汇匮乏的时代,与其从诺大本辞海中生扣硬拽出一个拗口复杂的词语来彰显浅薄文采,不如叛经离道一些赋予某些被用烂的词语新的释义。
毕竟语言最大的魅力就在于表达。
我会用“蓝港”,“石滩”,“教堂”,“悬崖”来描绘我对涠洲岛的印象,每个词语都承载着一段独特的记忆。
普吉岛,则是“夜风”,“金滩”,“啤酒”,“玛瑙”,在那里,夜晚吹起的每一阵热辣海风都沾满了夏天的佐料。
至于西藏,(准确的说是不完整的西藏,因为我涉足的范围仅仅只有拉萨和日喀则,珠峰 ) 我准备用几个词语来概括,同时留下几块空白以期未来和某人一起填充。
一
色彩走下飞机的一瞬间,世界似乎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仿佛梦与现实之间的无形壁障突然被戳破,那些过于鲜艳的颜料顺着那个孔洞流了过来,渐渐将那些土灰色丘陵,抹茶色河床,以及沙硕上零星又密集的树丛染成动画般浮夸的色彩。
更不必说那群山背后汹涌澎湃的云海;以靛青为底色,浅蓝点缀其中,充满层次感的天空。
布达拉宫灰白的墙壁,猩红的宫殿,亮金的飞檐,以及倒映水中的青翠绿树;人们脸上混着墨与赤,藏袍上撒着橙与紫。
这是一个由色彩构造的画中世界,大自然的色彩与人工染料和谐统一,画师只需寥寥数笔勾勒出简单轮廓,剩下只需用最大块的颜料肆意填充。
而我总想着,寻到一处集大成之作。
在跨过日喀则进入遥远的荒无人烟的珠穆朗玛地界时,我看到一处五色经幡。
沿着经幡飞舞的方向看去,云朵在贫瘠地面投下大片阴影;极目远眺,在大地的尽头突兀立起一群白色巨人,他们头耸入蓝天,脚踏进谷底,淡水从他们身上流淌而下,由无数细流汇聚成生命之河。
那是由生命具象化的色彩,风中飘扬着红,黄,蓝,白,绿。它们分别象征着太阳,大地,蓝天,白云和丛林。
阳光,土壤,雨露,湖水,植物,色彩象征着万物和谐生长。然而在这生机盎然的色彩中,我却如此清晰的看到了死亡。
二
死亡对我而言,对西藏描述最准确,最刻骨铭心的词语,便是死亡。
只有与无边永眠只隔着一口呼吸的距离时,人们才会领悟:最残忍也是最温柔的诅咒是对氧气的依赖。
那是最亲密,最重要的无形之物,哪怕只抽离一点点,也让无法忍受。
因为盲目自信,将行李放进酒店后我开始在拉萨城区四处游荡。下午六点左右,我回酒店洗了个热水澡,之后顶着半干的头发出门吃饭。
夜晚,高原反应无情的剥开我自信的伪装,露出脆弱的内核。我在撕裂头颅的折磨中辗转,彻夜无眠。
第二天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红肿的眼珠,狰狞的面目,还有那皮肤底下,肉眼看不见的涌动血管中,血红蛋白们正发出痛苦吼叫。
疯狂的想坐上归去的航班,却又不甘错过近在咫尺的风景。
恍惚间,似乎找回些许对一切不管不顾的任性与桀骜。
“出发。”
进入大荒野,这里植物稀少,氧气稀薄,自然在这里露出狰狞笑容。只有生死置之度外的亡命徒才能笑到最后。
远山的轮廓镶嵌在云里,阳光将云的影子投在大地上,而我捧着氧气瓶,面无表情的看着湛蓝天空。
审美疲劳?不是。是因为已经走入画中,所以失去了画外的感动?感觉也不是。
是因为,这个地方特别单纯,单纯的只剩下那最简单也是最永恒的两个字。
生死。
在这里,我是匍匐谦卑的求生者,为了生命抛下了一切,而那些美好的梦想,对于美景的追求,对生活的希望,都败给了对于生命的渴望。
再美的景色,再心动的瞬间,都不如求生的欲望,这世界还有更多更美的地方,我必须活下去,才能看到他们。
听说这里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下雨,土地呈现出死气沉沉的枯黄,植物的种子蜷缩在砂砾中,等待着那场姗姗来迟,对它们来说有些虚无缥缈的生命之宴。
这是最美丽的地方,也是最恐怖的地方,但如果需要选出给予死亡具象化的代表,我会满心欢喜的投给这片土地一票。
如果永恒的虚无无法避免,请至少让我带着最美的回忆进入长眠。
三
朝圣
一开始给这场旅途的定位并不十分明确,在出发之前我曾根据想象中的拉萨和珠穆朗玛地区写了一首歌词,之后的经历与歌词大致也能对上。其中有句:“朝圣道路每步都愈发沉重”,是为了押韵而写,朝圣这个词在我心中并没有概念,但如果硬要起个由头,那么也不是对佛教或是所谓“心灵和灵魂洗礼”的朝圣。
是对情感的朝圣。
从某些方面来说我大概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让我短暂的用一下冥想盆,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一看当时。
在我看来,当信徒将满是荆棘的偶像负在身后时,朝圣就变味了。
心灵的痛苦也许可以成为力量,但很多时候却只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悲伤陷阱,当心中的偶像渐渐成为身后的重担,可悲的朝圣者终究会被压垮,那匍匐挣扎的姿态好似跪地虔诚祈祷,感情足以将一个人扭曲的完全失去自我。
当我头痛难忍,意识模糊时,我看到那被彩色经幡环绕着的阶梯,心中难以遏止的涌出极为复杂的情感。
有一种人天生喜欢寻求生活中的戏剧化。
从日喀则出发,翻过十几座五千米以上的山头;在几小时内经历好几次数千米海拔的落差;前方就是喜马拉雅山脉,经历了长途跋涉,忍受着头痛与失眠之苦,火焰在看到那通往天空的阶梯时凶猛燃烧起来。
那是高原反应下头脑缺氧而产生的幻觉,那是在身心饱受折磨时产生对美好幻想的渴求。
我扶着缠满经幡的栏杆缓缓向上攀爬,朝圣的道路每步都愈发沉重,而在台阶的顶端,是那片极致的蓝色,是天空,是虚无。
就像朝圣者背负那空洞的偶像。
四
山和群星当我到达珠峰大本营时,有人说那个山头已经不是最高顶。
即使说的是真的那又怎样?距今为止已经有太多憧憬与寄托将它捧在那制高点,真实往往是在这种无意义的时候被人抛弃。
这就是旅途的终点,也是边境,过去几十公里,翻过那片群山,(从五千多米的地方看过去,它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是尼泊尔的加德满都。
我摇了摇手里的氧气瓶,这是我一路过来吸的第四瓶,剩下的省着点吸大概还能让我再活动两小时左右。
朝着那仿佛世界尽头的山峰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沿途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连平日里生命力最顽强的杂草都销声匿迹。匆匆照相和录制视频,然后是近一小时的沉默对望。
约四千万年前,它诞生了,如同一个初生婴孩一般,在其后的数千万年里不断茁壮成长,最终成为如今的王者。
和这里的一切相比,我是如此稚嫩微小,以至于脑中浮现诸多人和事都显得如此可笑。
我希望这位山之王能给我答案,然而它以沉默回应我的沉默,被看穿的,是我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答案。
回帐篷后我看到了租来晚上用的氧气罐,又大又沉看着十分有安全感,我设下闹铃,想凌晨起来看漫天星海。
夜里气温降到零度,但因和衣而卧反而感觉搭帐篷里十分温暖,九点左右开始刮起的剧烈冷风此时已经停下。
外面还有不少人,但他们都下意识的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睡着的群星。
在这个距离,天上群星变得比往常更大,同时它们仿佛眨眼一般闪着光,这是我在家乡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景象,每颗星辰都环绕着一圈小小的光芒,因为不断闪烁的缘故,隐约可以看到似乎有一根银线将相近的星辰串联起来。
北斗七星第一次在我眼中清晰的连成了一个勺子。
数千年前,那个时候的人类先祖,无论在洼地或山谷,森林或旷野。抬头看到的,都是眼前同一景象,那壮丽无比的星海,似乎印证着那些古老的关于众神的信仰。
这次离开西藏后,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了,至于珠穆朗玛,此生是否相见想来都还是个问号。
和大山比起来,头顶这片星空距我无法估量的远,但同时也更近。
一个和我隔着工作,休息日,生活压力,未来计划等等,短短数千公里的距离是如此遥不可及;而另一个在我眼中所呈现的,却是数千年前的景象。
人无法跨越时间,无法重现过去哪怕一丝一毫。那些被改变的,都已化作数千数万光年外的虚幻梦境。
五
歌词讽刺的是,旅途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思念过那个人。
抛去目的性很强的小部分歌词,剩下的其实可以很好的作为西藏之行的纪念,而这首歌词,正如之前所说,是我出发前写的。
没有实质的情感,就像没有旋律歌词,寄托于被色彩渲染过的回忆和绝处逢生死死抓住的稻草,并心甘情愿成为想象中完美偶像的朝圣者。
在面对山与星空时,心中的迷惑,直到三年后的2022年6月,我敲出上面那些文字时,才醒悟那年山与星空给出的答案。
问:如果你曾经历过许多段感情,到最后你将如何看待这些感情?
答:和任何人任何事无关,过去的人和事已经变成了虚无的海市蜃楼。回忆不是枷锁;经历不代表人生;经历的人和事映照着那些年的思想情感。我曾是一个不果断的人,甚至因害怕失去而抗拒开始,尽管是最浅显易懂的道理,但只有溺水之人才最明白死之恐怖与生之喜悦,亲身经历痛苦之后,我学会感谢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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