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爱上我

01

告诉你个秘密，我有一种魔力，能让爱上我的人丢了魂。

别笑，我是说真的。

当我被一个人爱上的时候，我的灵魂就会挤走那个人的灵魂，占据那个人的身体。

第一次，我是个孤儿，刚生下来便被爹娘丢在育婴堂门口。十四岁那年，村中张举人见我伶俐，把我招进家中做个书僮。在书房伺候主人不算累，无事的时候我便和仆役们打打闹闹，倒也闲适。

张家小姐与我同龄，素有刁蛮之名，大家都不敢得罪她。有一年，张举人到外省访友，小姐又缺少玩伴，叫我过去陪她闲聊。起初我是不敢不从，后来和小姐聊得投机，又贪恋她给的赏赐，也就乐在其中了。

好景不长。张举人回来后，果然有人告密。张举人疑心我和小姐私通，叫人将我打了个半死。我虽然痛得神志不清，也能听见小姐的哭喊。

那个雨夜，张家把我扔在了野地里。雨锤在我的脸上，我忽然想到了小姐。她在做什么呢？我仿佛来到了她的闺房中，怔怔地坐着。

我的确拥有了张家小姐的身体，在小姐的闺房中坐着。

禁足期间，我反复思考发生的事情。我脑中有张家小姐过往的记忆，就截止到那个雨夜。她在哭的时候意识到爱上我了。莫非，我的灵魂在被她爱上的时候占据了她的身体？她自己的灵魂又在哪里呢？

我听人说，书僮的尸体在野地里被发现了，死因不详。这件事后，张举人便忙着给女儿找婆家。我想，当富家小姐总比当仆人强。何况，现在的我不是不能喜欢男人。

我的丈夫叫何清诚，算是门当户对。何清诚对我不错。婚后，我本以为能占据他的身体，回归男儿身，但什么都没发生。也许，之前的事是个偶然。

这些年，我和何清诚一直没有儿女。我把何家的小丫环婉儿当妹妹看待，也算多一个亲人。

后来，我生了场重病。清诚和婉儿待我无微不至。我真舍不得他们啊。我死后，他们会怎么过呢？

大夫说我至少还有一个月。我要赶紧安排好一切。如果让婉儿做清诚的填房，他们愿意么？

我仿佛突然拥有了婉儿的身体，呆呆地看着卧病在床的何张氏。

我的确拥有了婉儿的身体。我慌张地搜索着脑海里的一切，发现婉儿的记忆就停留在，她终于发现自己对何张氏的感情不是“姊妹情深”了。

何张氏突然断气。我感觉扑在她身上哭泣的何清诚无比陌生。

我无法以婉儿的身份在何家生活下去，当晚便逃走了。

乱世中，离开家的姑娘很少有好下场。

我无所谓自己堕入娼门。有不少恩客来自富贵人家，只要被其中的一个爱上，我就能拥有他的身体。那样，日子便好过了。

数年过去，我名声日盛，却依旧没有逃离这个身体。

一天午后，我和姊妹坐在窗边闲谈。她指着街边一个摆摊卖面的说，他做的刀削面格外香。

我把目光移过去。记住了，有机会尝尝。

卖面郎突然抬头，正好看到我。我冲他笑了一下。

我就这么拥有了卖面郎的身体。

我站在街边，默默看着众人因为当红名妓的突然不省人事而乱作一团。

我努力从有关面的记忆中搜索属于我的那部分。原来，卖面郎已经在这里卖了三年面。我从没注意过他，他却总是想办法看我。他攒了不少钱，算来下个月就能和我共度良宵了。没想到，今天偶然的对视和我的一笑，却让他真的爱上了我。

我不懂，为什么相伴数月的多情公子都没有爱上我，仅得到我一笑的卖面郎却爱上我了。

我也不懂，为什么我拥有那么多有关面的记忆，依然做不出好吃的刀削面。

这一次，我真的累了。乱世中，一个穷人想死应该很容易。

我发现自己死不了。

十天不吃饭很饿，但我依然能活动；跳进河里灌了一肚子水，但我竟然浮起来了；走进乱军中，就连刀枪都绕着我。

还好，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死不了的时候，就总有办法过得好一些。

02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换了很多个身份。

我懂的事情越来越多，放在心上的却越来越少。我见过的人越来越多，和人说话的欲望却越来越少。

我害怕亲情和友情。亲人和朋友会为我的骤然不省人事而悲痛。我也会陪他们悲伤。

当然，我最害怕的还是爱情。我爱上过一些人。单恋很痛苦，互相爱恋更痛苦。

拥有对方的身体后，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对我的一切记忆。

更难以忍受的是，我还知道那个人希望未来和我做的一切事情。

不如不爱。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神秘人。我们立刻就能察觉到对方是同类。

我热情地把他请到了咖啡厅里。

“别想爱上我。”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

“那你也别爱上我。”

“这么想解脱吗？我有一个办法。如果说，你被很多不认识你的人爱上，但他们爱的又不是真正的你，每个人爱的都只是自己想象中的你。那样，你的灵魂就会无所适从，魂飞魄散。”

“我被很多不认识我的人爱上，但他们爱的又不是真正的我……这是怎么做到的？”

“你听说过……偶像吗？”

最近这个词在年轻人中间好像挺流行。

“如果我变得像那些偶像一样，就能魂飞魄散，成功解脱？”

“不光是我们这样的人。普通人如果被千万人以自己想象的方式爱上，也得累个半死。”神秘人笑了笑，“你看着吧，早晚得有人出事。”

我似懂非懂。

“我还有个问题：那些爱上我们的人的灵魂，去哪了？”

“管他呢，可能也魂飞魄散了吧。”他耸耸肩，“我只知道，不动心就不会伤心。”

“所以，你还不想解脱？你不觉得这是个诅咒吗？”

“花花世界如此美妙，我玩得很开心，何谈解脱？”

我想把咖啡泼到他的脸上。

03

我查了偶像出道的一些方法，然后审视自己：唱，跳，RAP，篮球，一窍不通。而且，根据我学做刀削面的经历判断，一时半会是学不会了。

不过，只要有人把我的人设传播出去，让很多人爱上我就好了。

身为一个活了上百年的人，遇到这种事，最先想到的还是写书的。

我给有点名气的作家都发了邮件，概述了我的经历，询问他们是否有意将其撰写成书。这些人里还包括不少老外。

最终回复我的只有我国年轻言情作家红雪。我收到回信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她所在的北京市。

第一次见面，红雪就盯着我一脸姨母笑。坦白讲，这小姑娘长得不错。

“谢谢你相信我的故事。”

“我可没说相信你。我就是觉得你说的挺有意思的。”

“没关系，你愿意写就行。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希望我把你写成什么样的人？”

“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我没听懂，开了个玩笑。

“你在邮件里不是说嘛，希望被写成一个被很多读者喜爱的人。”

我回忆看过的红雪同行写的小说：“何以琛好像挺受读者欢迎。年轻点的，林杨也不错。至少我没听说过哪个姑娘不喜欢他二位。还有……”

我透过手机屏看自己现在的容颜。勉强算是个帅哥吧。

“没想到你还看过不少言情小说。”红雪抿嘴一笑。

她是不知道我有多少空闲时间。

红雪是多年来我第一个想交流的人。而且，我不怕被她爱上，因为我觉得很快她就会相信我的特质。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压抑了很多年的表达欲爆发了。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和红雪一样，带上了京腔。

“可是，如果把你写成何以琛和林杨，那还是你吗？”她追问。

“确实，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在现实生活中遇见他们这样的人。”

“问个问题：你爱你自己吗？”

这么多年，我要么忙着让别人爱上我，要么忙着让别人不要爱上我，却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没想过，还是根本不敢想？我爱我自己吗？我是谁呢？我是书僮，还是富家小姐，还是名妓，还是卖面郎？我爱他们吗？

“你有什么值得爱的优点？”

“我饱读诗书，能说八门语言……”红雪静静地看着我，我说不下去了。

“我一直努力当个好人。”我想了想，慢慢地说。

红雪笑了。

真尴尬，离群索居太久的我今天毫无活了上百年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红雪一边聊我的经历，一边走遍了北京城。我在不同的年代以不同的身份来过这座城市，这一次居然还是很新鲜。

“说真的，虽然这个故事很长很有趣，但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故事。”

“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我苦笑。

“那……我要是写到现在的事情，接下来怎么写？”

“那就没有下文了呗。”

“没关系”，红雪胸有成竹，“我已经听了很多，接下来的故事，你不讲我也能创作出来。”

我的经历讲得差不多了，红雪也开了新坑，就叫《你有没有爱上我》。她发在连载网站上，反响不错。

“虽然我自己能写，但我还想听你说说后面的故事。”

“真没有了。我这不是坐你旁边呢吗。要不你就写，主角和作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臭贫。那就没有读者爱上你了。”她威胁我。

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读者说挺喜欢故事里的主角，觉得“我”挺可爱的。但我却安然无恙，这是红雪不相信我的重要原因。

怎么说呢？被别人用自己想象的方式爱上也挺好。至少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快乐。

04

我感觉红雪快爱上我了。

其实，我已经大概摸清了读者喜欢什么样的“我”。即使红雪的灵魂消失了，我也能在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继续写这个故事，让越来越多的读者爱上小说里的“我”。

但我不想赶走她的灵魂。我还想继续陪在她身边，看她笑。

我现在对这个世界有很多不舍。我想了很久，应该是因为遇到了红雪。

可是，我怎么可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又不让她爱上我呢？

她怎么可能在不爱我的情况下一直陪我探索这个世界呢？

“你以前爱过人吗？”我问她。

“当然。毕竟奔三的人了。你呢？”

“不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我说的是真正的你。”

“也许比故事里还多一个。”

“德性。”

“问个问题：如果世界上真有故事里那样的人，你有可能爱上他吗？”

“当然不会了。我不会因为爱一个人而失去了自我。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呢。”

最近我讲不出新的故事以后，红雪也一直没往下写，而是反复地阅读之前的章节，从中汲取灵感。好多读者都催她了。

她应该很想继续写下去吧。

“而且，”她补充，“天下好男人多了去了，我为什么非要爱他？”

我明白我和红雪的区别：她可以在余下几十年真正地享受和别人之间的爱情，我即使还有几千年可活，也不能了。

以前我没得选，现在……

我和红雪，应该很快就会有一个人魂飞魄散。我忍不住想，如果活下去的是我，我会多难过？如果活下去的是她，她又会多难过？

我选了个良辰吉日，给自己下了死刑判决。希望一切顺利。

我在红雪睡着以后，用她的电脑发表了小说的最后一章。

点“发表”前，我又想到了第一次见面红雪问我的问题：“你爱你自己吗？”

《你有没有爱上我》的最后一章大概是这样的：

小说主角在作家睡着以后，自己写了一章，描述了他决定以自己的魂飞魄散换作家的平安喜乐。很多读者被小说里的他感动，爱上了这个角色。就这样，主角终于被很多并不认识自己的人以他们想象的方式爱上（之前爱他的人可远没那么多），成功魂飞魄散。

还好，很多人爱上我。

还好，没有人爱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