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来不会说话，除了“咿咿呀呀”，再说不出半个字来。虽然常常在村子里看到她，却从来不知晓她的名字，也未曾听别人称呼过她的名姓，大多数人提到她时，也只会说“那个女哑巴”，没人愿意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是个哑巴。姑且称她为“哑女”吧。
听长辈们讲，哑女出生时，会哭会闹的，和正常的婴儿没什么区别。那时候，村里人都穷，生了女娃子都不被重视，生了男娃儿都没有去医院做检查的，更别说女娃子了。直到同龄的娃子都开口喊“爹娘”了，哑女还是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个不停。而这个时候，哑女的爹娘还是没有带着哑女医院检查，因为穷，辛苦挣来的钱得留给儿子，儿子能养老能传递香火，女娃娃以后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划算。这当然不是哑女爹娘的原话，只是，穷人家没办法，顾得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了，只好牺牲哑女了。
打那以后，哑女就天天在家里待着，很少出门，也不去学校，小村里的学校，是不收残疾人的，虽然哑女手脚完好无损，可惜不会说话，学校建议把哑女送去县城的聋哑学校，这又要花大钱了，哑女的爹娘又心疼了，索性把哑女关在家中，哪也不让她去。
后来哑女长大了，能帮爹娘干活了，就被放出来了。第一次见着哑女的时候，我刚上一年级。上学路上，迎面走来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姐姐——标准的瓜子脸，短短的头发，虽然穿着旧得发白的衣服，却遮不住她曼妙的曲线，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那双眼睛，空洞无神，不是黯淡无光或绝望，而是那种，因为长时间的被束缚不自由，本应该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如今却只剩下麻木。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哑女并不怕生，走在路上，一边咿咿呀呀的说些奇奇怪怪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一边两手悬在半空中比比划划着什么，好似想与人打招呼说说话，路两旁或蹲或站着的人们，却只是笑着挥挥手示意哑女离开，就连超市里的人也不愿哑女进来，哪怕买东西也不行。不知道哑女是不是看不懂人们的意思，尽管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赶她走，再次路过的时候，她还是会我行我素，向人群中走去，继续着她那些别人听不懂也看不懂的语言和手势。
记得有一次，哑女去村西头新开的澡堂子。然而到了澡堂子，直奔放饮料的柜台，伸手拿了两瓶饮料，然后掏出几枚硬币，丢在柜台上，然后找了个凳子坐下来，指指电视里正在播着的节目，又开启跟一旁的人比划起来，主人家觉得哑女在这很碍手碍脚，虽然哑女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没人有时间也没人愿意在这听哑女咿咿呀呀比比划划，找了个借口将哑女赶回家去了。哑女也不生气，笑着走了，还是一步三回头，许是想看看主人家会不会再叫她留下吧。
看着这样的哑女——虽然不会说话，却那么喜欢同人交流全然不顾别人厌烦的态度和眼神，我突然有点喜欢这个哑女了。也许，在那些能说会道的男女老少眼里，哑女好比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一个除了能帮爹娘做一点活之外就只会“自言自语”笑个不停的傻子，也许哑女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所以有事没事就往人群里凑，去听人们的谈话，哪怕不被关注不被欢迎甚至是被赶走，她也是笑着离开，至少在有人的路上，她总是笑着，也不管别人是否认识她，她抬起胳膊一挥继而投之一个腼腆的笑，就这样一路走回家。而身后的那些人，或是嗤之以鼻，或是不屑一顾，或是为之惋惜……但是哑女不在乎，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背影任由夕阳拉长身影。可能在哑女的潜意识里把人们嘴里发出的声音当成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是自己说的话，有人群有声音的地方，让她感到自己是存在着的。
然而没人关心回到家中后的哑女会怎样。哑女会哭吗？她的爹娘会责备她不干活却偷跑出来玩吗？被责备后的哑女会不会躲进被子里大哭呢？会不会有人拍拍哑女的肩抱抱她呢……我没有去过哑女的家，不知道回家后的哑女会发生些什么，尽管同情，却无能为力。关于哑女，大多是从长辈们那里听来的，以及上学路上碰到过几次。
我不知道哑女具体的年龄，初次见到哑女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如今，我已长大成人，哑女却还是老样子，常常在村子里闲逛，太阳把她的皮肤晒得黝黑，经年的体力劳动让她变得粗犷壮实不复当年的容颜。走在路上，依旧能看到她的那一套标志性动作，只是依旧没有收到热情回应。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没人给哑女说媒？除去不会说话，即便是没有上过学，哑女自身的条件也还是不错的，能干活，又没有坏心眼，很单纯。倘若搁几年前哑女还年轻，也许会好些吧。这个社会对女性的要求越来越高了，条条框框也变得多了。哑女不是被剩下的，她是被社会遗忘的孤儿，没有孤儿院来收留她，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和这个社会和睦相处以此避免被伤害。
也许对哑女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待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周围是熟悉的人和物带给她熟悉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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