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男和哑女

作者: 熏衣草的清香 | 来源:发表于2020-04-04 07:05 被阅读0次

    很多年前,有一个哑男和哑女,哑男和哑女同龄。

    哑男

    1.

    哑男住在水库上面的村庄,村庄坐落在环形的山麓,山麓就像一把巨大的太师椅,将村庄安放。村庄面前的池塘里,有一对雪白的鹅 ,亲密无间,齐划红掌,水波荡漾起圆圆圈圈。那对白鹅旁若无人,“嘎~嘎~嘎~”仰脖欢唱。

    村里只有他们同族古姓两户人家。

    哑男家距水库仅百米,常见他站在大坝向远方眺望。

    有一次,我经过水库,见哑男站在水库坝下,一个戴草帽的人坐在坝下垂钓。他凑上前,竹竿弯弯向后抛起一条弧线,鱼儿弹跳,鱼尾在细细的尼龙线下摇摆。他“哇哇~”的叫,跳起来,双手紧抓那条鱼,生怕鱼儿从鱼钩滑脱,溜入水库里。他小心翼翼地帮那钓鱼人从鱼钩取下鱼儿,鱼儿“哧溜~”从他手中滑进灰铁桶里。

    草帽人又钓上一条大草鱼,鱼竿梢垂垂而下,那条沉重的鱼仿佛要将鱼竿儿折断。哑男兴奋得眉飞色舞,嘴里“呜哩哇啦~”地叫着,仿佛是他自己钓上一条大鱼。

    时间久了,他跟钓鱼人熟捻起来,时常屁颠屁颠跟在钓鱼人身后,帮他提桶。甚至帮他挖细细的紫红色的香蚯蚓,放在一个麻栎树木做的小木盒里。

    小木盒两寸宽、三寸长、三寸高,盖子是抽拉式的。盒里装着潮湿的黑油油的泥土,泥土里有几十条一两寸长的香蚯蚓,香蚯蚓蠕动着。哑男在他屋后的菜园里挖蚯蚓时,一只鸡盯着盒里的蚯蚓,向后跳起纤细的金色腿爪,晃动着小头颅下软软的红冠,“咯咯咯咯~咯咯~”的嘀咕着:这扭动弯曲的的活物是否可以吃呢,看起来有点可怕哟!

    哑男挖好香蚯蚓装在小木盒里,等待钓鱼人。

    钓鱼人偶尔也到哑男家吃饭。

    他桶里有时挤满了鱼。他大方地捉出三五条小鱼,或一条大的草鱼,让哑男的母亲炖鱼。

    那里的人们爱吃鱼,每逢家里来客,女主人脚踩带着露珠的小草,去街上赶集。太阳刚刚探出半张红色的脸,就见女主人眉梢含笑,脚步轻盈地往回走。(简书创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她右胳膊擓着细蔑竹筐,左手勾起鱼嘴和鱼腮间黄发辫一样的细草绳,一条四五斤的草鱼在晨曦中摇头摆尾。中午,地锅炖鱼的香味儿随袅袅炊烟飘荡在鸟鸣悠悠的山村里。

    哑男家喂了一头耕牛,他时常帮家里放牛。

    有一年的夏天,天气炎热。狗热得吐出长长的舌头,臥在树荫下,“哈~哈~哈~”地喘着粗气;鸡在竹林里弹出灰窝,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连知了的甛噪声听起来都有气无力。

    那天中午,哑男把牛拴在水库下面一块儿大石头上,就回家吃午饭。饭后不久,他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多。热得大汗淋漓的他被一道闪电刺开双眼,“轰隆隆~~”闷雷滚滚,“咔嚓!”他听不见雷声。“哗啦啦~”大雨倾盆而下。

    哑男突然想起自家的水牛还拴在水库边上,他焦急地对着父亲“哇啦哇啦!”双手比划着,父亲明白了。可是,雨越下越大,山后洪水冲下山脚下的小溪,池塘里的水很快涨起来。

    又一声炸雷响起,戴上斗笠的父亲拉住急欲出门的哑男,爷俩站在门口,无可奈何地望着雨雾迷蒙的天空。雨势渐渐转小,他俩急匆匆地往水库奔去。

    当爷俩来到拴牛的地方,发现他家的牛因水库水涨,泥土冲垮,牛连同绑在一起的大石头滑进水库中。

    哑男家的牛淹死了。

    看着水库里淹死的牛,哑男的父亲流泪了。哑男疯狂地奔向他家的牛,拼命地“哇哇!”哭喊着,鼻涕和眼泪恣肆横流。他的父亲使劲往回拉他的胳膊。

    雨停,水落。村里人帮忙将牛打捞出来。屠夫要将牛分割,哑男流泪阻拦。那天,那个钓鱼人听说哑男的牛淹死,他也赶来。那时的一头耕牛,在农村,是家里大部分的财产。

    最后,哑男把牛头带回家,埋在他家后山上。那个钓鱼人默默地跟着他来到后山。没事时,哑男常常坐在牛的坟前,“啊啊啊~”诉说着什么。

    哑男和钓鱼人成为好朋友。

    2.

    又聋又哑的哑男也有他的青春时光。

    多年前,青春年少的我和几个姑娘走在水库大坝上,哑男认出我,冲我微笑。他的笑容就像那天的阳光,是那样的灿烂,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他的嘴角似乎流出口水,嘴里“呜哩哇啦~~”好像在跟我打招呼。我冲着他善意地微笑。

    记忆中,他常常站在水库大坝上,或放牧耕牛,或看人垂钓。

    她的姐姐,皮肤细腻洁白,也有点弱智,嫁给当地一个家境清贫的青年;他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妹妹,后来却有着电视剧一样奇特的命运,嫁给一个城市老干部的儿子。我前面的小说《竹林深处的姑娘》就是他的妹妹。

    离开家乡多年以后,再走上水库大坝,依然看见耕牛卧在坝堤外的青草丛中反刍,依然看见有钓鱼人(此钓鱼人已非昔日哑男的好友)悠闲地垂钓(水库已被人承包,钓鱼已开始收费)。

    放眼水库大坝四周,青山依旧,丛林繁茂,风景如画。

    再没见哑男站在水库大坝,冲人微笑。

    哑男去了哪里?

    两年前的春末五月,我和妈带领亲戚去水库看风景。不知不觉走到哑男家附近那条蜿蜒的小路。嫩绿的田间小草抽穗发芽,像小小的麦苗 ,花穗裹满黄色的花粉。山间嫩叶在阳光下闪着绿脂膏样的光泽。自山谷淙淙而下的溪水声,叮咚如歌,如鸣脆响。(简书创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依小溪而上,蓦然抬头,见崖畔一大片火红的映山红,惊艳了我们一群人。

    我们顺溪流那条小路往山上走去。一座野生池塘里,漂浮着大片绿油油的菱角叶,它心形的叶片间,一小朵一小朵白色的菱角花亭亭玉立。

    下山时,哑男家门前池塘里,两只洁白的鹅昂起红色头冠悠哉悠哉地散步。我们走近它的时候,它忽然伸展翅膀,修长的脖颈垂向地面 ,飞奔着要来啄我们。大家奔跑着离开哑男的村庄。

    怎么不见那个哑巴?不知谁问了一句。

    是啊,我也很久不见那个哑男。

    “他淹死了。”妈轻描淡写地回答。

    “他咋样淹死的?”我吃惊地问。如果在世,他现在也有五十多岁了。

    妈一边往山下走,一边讲哑男的故事:

    亚楠的牛死了以后,他跟那个钓鱼人成为好朋友,钓鱼人到他家吃饭的次数更多了。

    那天晚上,月光很明亮。钓鱼人在哑男家酒后微醺,慢慢往水库大坝下自己的家走去。

    月光洒在水库中,水波闪着醉人的银光。

    晚风轻拂,钓鱼人不知不觉走进水库边上水位降落后的泥沙滩。月光下,他身后留下深深浅浅的足印。他一步一摇向水库走去。水渐渐淹没他的膝盖,他还继续往前走。

    刚刚送钓鱼人出门的哑男还站在远处,他隐约看见钓鱼人走进水库中。于是,他“哇啦~哇啦~”喊叫着向水库跑来。

    钓鱼人脚下一滑,仿佛被鱼网所拌,身体扑向水面,倒在水里。他扑腾着。他是会游泳的,可是脚下被死死缠绕,他动弹不得。

    不会游泳的哑男,已从远方跑来。他三步并着两步不顾脚下越陷越深的泥沙,跳进水库去救钓鱼人。他抓住钓鱼人,却突然连同钓鱼人一起摔倒在水里。他拼命地想站起来,可是却因呛水鼻子发酸。他大张开嘴,又一次呛水。

    哑男和钓鱼人在水里沉浮着,再也没有站起来。

    当人们将二人打捞上来时,哑男的手紧紧拽着钓鱼人白色的上衣。

    人们叫哑男古哑巴。古哑巴就这样和钓鱼人一起淹死了,在他知天命那一年。

    哑女

    1.

    哑女住在水库下面的村庄,村庄背靠青山,面临层层叠叠的稻田。每年春分时节,泡桐花开,天空传来阵阵布谷鸟的叫声,如歌如诉。农谚曰:泡桐花开就下种(播撒稻谷的种子)。

    她的村庄住着户姓和文姓几户人家。

    哑女虽不会说话,但她的耳朵还有听力。虽哑,却心灵手巧。她有一个带花的名字叫户上花。她是我姨妈的邻居。儿时,我们常在一起玩儿,长大后,我们还时常相见。

    她像她的爸爸:方方的脸,骨节粗大,像男孩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随着灵活转动的脖颈顾盼生辉。

    哑女是怎么变成哑巴的呢?

    听奶奶讲,她本是个健康聪明的女孩儿,在她四五岁时,有天夜晚发高烧,她父母没及时带她去医院治疗,留下脑膜炎后遗症,变成今天的样子。

    我背上书包去上学,哑女拍拍我的肩,拉拉我的手,羡慕地摸着我的书包,微笑着“啊~啊~啊~”。她双手十指飞快地比划着,模仿握笔写字的样子;(简书创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歪着头,拇指和食指捻动,学翻书的动作,很像央视新闻左下角那个手语女主播。但哑女每次比划,她的眉眼口鼻,她的头部,她的手,甚至于她的腿脚,都跟着一起运动。我渐渐能看懂她的手语。

    八十年代流行手织毛衣。哑女自己削竹针,用砂纸细细打磨。

    有一次,她拿一件没织好的膨体纱线红毛衣,花型是当时流行的扭麻花,麻花儿里是半元宝针。她嘴里“啊~啊~啊~”,右手拇指和中指在我胸前背后、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匝一匝地丈量。之后,又让我拿起毛衣在她前胸后背比划。我不小心将毛线脱掉几针,她假装生气,弯曲右手五指,笑着伸向我,要钉我一个啄栗子(弯曲的指关节使劲敲打头部,称“钉啄栗子”。小时候,大人爱这样打小孩儿)。我比她个儿矮,我俩追着闹着,我嘻笑着跑开。

    姨妈曾给我讲过一件哑女的事。

    哑女二十岁那年,她奶奶去世。她的父母长辈和亲人们都穿起孝衣悲伤地哭泣,可是,她不仅没有伤悲,还在人群中“嘻嘻”的笑起来。她妈骂她:“傻女子,你奶奶死了,你晓得啵?你不哭还笑!”追着打她。

    从外地休假回家,我去看姨妈。

    我又看见哑女,她看见我,兴奋地跑过来,一边“啊~啊~啊~”地跟我说着,一边拉着我的手,我们俩突然激动地拥※抱。

    青春年华的哑女成熟而丰※满。她青春的面庞因每日干粗活,常年风吹日晒变得粗糙黑红。

    结婚后,我离开家乡。

    2.

    再次到姨妈家,我看见哑女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她的身材更像个男人,她的脸仿佛苍老了许多。

    我吃惊地看着哑女的两个孩子。

    我走上前跟她打招呼,她对我依然像从前一样热情。

    我回去拿来点心和糖果,塞给她的小孩儿。那个大点的男孩儿神情呆滞地看着我,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抬头看看他的妈妈,不作声。她怀里那孩子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他盯着我,也不说话,伸出一只小手抓住我递给他的糖果。我把剩余的糖果点心塞进两个小孩儿的衣兜里。

    我回到姨妈家,问哑女嫁给了谁?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姨妈陪我磕着瓜子,慢悠悠地告诉我哑女结婚时的故事:

    哑女经人介绍,嫁给一个双腿因小儿麻痹而残疾的男人,他的家在离哑女几公里外,更高更远的山上。

    哑女结婚那天的洞房之夜,她的丈夫想跟他行夫妻之※事,她紧紧包※裹着自己,不让丈夫碰她的身体,丈夫撕扯着她的衣服,而她对丈夫又抓又挠。丈夫的手和脸被抓出道道血痕,他心怀愤恨地放弃了。那夜,新婚夫妻合衣而眠。

    哑女结婚多天仍是处※女之身。

    最终,她的丈夫强※行使她※怀※孕。几年间,她陆续生下两个儿子。

    哑女像一台干活的机器,在她那更高更远的山里的家,不知疲倦地辛苦劳作。她插秧,收割,打猪菜,喂猪,养鸡,养羊,养两个孩子,伺候她残疾的丈夫。

    姨妈说,哑女每次回娘家,都是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一路走回来。

    一个寒冷的春节,地上融化的冰雪,让拜年的人们踩出一道道带着黄泥的脚印。

    我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到姨妈家拜年。

    我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儿,在姨妈的院儿里玩雪。大孩有十来岁,小孩也有七八岁的样子。那个小男孩“呲溜”一声,把两条快冻住的鼻涕吸进鼻孔里。他们脚上的棉鞋已被雪水浸湿。我儿子也和他们一起打起雪仗来。

    那个大孩子沉默寡言,小的也极少说话。

    我问姨妈,那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爱说话?她说,那是哑女的两个儿子。

    姨妈把孩子们叫到火笼边烤火,让那两个孩子脱下鞋袜在火边烘干。

    湿漉漉的棉鞋和袜子冒着热气,我看见一双袜子上有两个布丁。

    两个孩子的脚后跟又红又肿,生了冻疮,冻得通红的手指已皴裂。

    我问姨妈要了冻疮膏,帮两个孩子抹在他们的手指和脚后跟。我问他们,你们的爸爸妈妈不管你们的冻疮吗?两个孩子默默不语。

    “我妈~我妈~太忙了,我爸不管。”小男孩儿语音迟缓。

    姨妈拿来桃酥和花生瓜子分给三个孩子。

    “唉,造孽!”姨妈叹了口气 。

    写到这里,我听见我家客厅挂钟的钟摆,它敲啊敲;时间的和弦,一曲又一曲。

    声声和弦,时时、日日响起,送走一个又一个昨天和今天。夜的序曲,徐徐而至,又一个今天离去。

    一个又一个365天,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在钟摆声中离去,在和弦曲中到来。

    哑女的大儿子成年后,出去打工,小儿子也不上学了。我唯一一次见到她的丈夫,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瘸腿男人。

    再见哑女户上花,她已满头白发。

    写于2020年4月3日深夜

    水库上面住着哑男古哑巴,水库下面住着哑女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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